江临说完这句话便有些心虚,偷偷观察许念的神色,生怕她会因此而崩溃难过。
无论如何,叔叔是她前世最亲的人,将她从婴儿养到十二岁,在进宫之前,许念都曾全心依赖信任过他。
所以在她重生之后,江临没有十足的把握,根本不敢把这个疑点说出来,毕竟这世上会墨家身法的,除了许念也只剩她叔叔本人了。
而许念一直没说话,神情看起来也很平静,过了许久,她才低笑一声道:“果然……果然如此……”
然后她抬头看向江临道:“你记得不记得我曾和你说过,叔叔从小给我喂各种毒药,然后再解毒,练出来我百毒不侵的体质。其实我重生后就想过,一般的毒气根本没法让我直接毙命, 只有叔叔才能造出最能要我命的毒药。”
“你一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而我……也一直忽略这个可能,不敢再往下深想……”
她语气越是平静,江临越觉得心疼,上前揽住她的肩,安抚道:“我还是不信,你叔叔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之事,你怎么也算是他养大的,既然你已经要行刑,他为何还要提前杀了你?”
许念道:“因为他知道,萧应乾想要在行刑前偷偷救下我,而我已经将萧应乾扶上了皇位,替他扫清了障碍,对墨家来说,我这个复仇的工具已经毫无价值。他不会允许我再留在萧应乾身边,所以他必须亲手铲除我。”
她停顿了一下,声线变得有些抖:“只是我以为,他养了我十年,至少该对我有一些亲情,或者是……不舍,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没想到我错了,他就是如此心狠,迫不及待要将我彻底抹去,完成他们计划里的最后一环。”
她抬起手,慢慢抹去脸上的泪,她知道自己不该掉泪,可她到底只是个人,还没把前世的记忆忘掉。
她还记得叔叔是怎么亲手教自己的做工具,怎么陪着自己看书,小时候,明明他不耐烦还要帮自己扎辫子,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过温情的时光,曾经,自己是把他当做父亲来崇拜和依赖的。
可现在,那些画面都被狠狠打碎,只留下一把把由他亲手刺出的尖刀,一刀刀切开皮肤,直到将那些残存的温情全部剥离。
许念就这么坐着哭了很久,为了当初那个一直小心翼翼,却总也讨不到叔叔喜欢的小女孩,也为了前世那个拼尽全力,却无法摆脱命运嘲弄的自己。
江临始终在她身边陪着她,直到天渐渐亮起,一路红日东升,将山崖的草木都照得柔和而熠熠生辉。
许念慢慢抬起头,她用衣袖抹去眼泪,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起来。
她只允许自己伤心一晚,从此以后,她不再有叔叔,只有毁掉他一生的仇人,抛下昨晚的伤痛与不安,她只能往前走。
于是她看向江临,问道:“你想好了吗?往后你准备怎么做?”
江临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现在许念的身份已经完全不同,她要报仇,就要把皇位上那个人拉下来,而自己作为卓北王的继承者,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他必须告诉她自己的立场。
于是江临笑了笑,伸手揉了下她的发顶,道:“小念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们两人领兵追击北戎人,不小心被困在山里,当时也是冬天,天气很冷还下了大雪,大雪封住了山路,若是强行下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山崖,我们和手下将士们带的干粮全部吃光,眼看就要困死在山里。”
他将头转向红日下连绵的山脉,道:“那时所有人都很焦躁,都觉得我们死定了。那时我们两人也像今天这样,并肩坐在山洞外,面前是寒冷的冬夜,还有好像永无止尽的大雪。那时我实在受不了,怕这雪会越下越大,想要带着队伍冒险冲出去。可你拦着我,你说你会观气象,这场雪到天亮一定会停,第二日一定是艳阳高照,到时我们就能平安下山。”
他又笑了笑道:“那时你问我信不信你,你说只要我愿意信你的判断,你就一定能带着我们脱险,我们所有人都能平安回到卓北。”
许念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件往事。
江临的脸被火光映照的格外明亮,转头盯着她道:“小念,无论何时,我都会信你,也只会跟随你,黑夜迟早会过去,我们当初立下的誓言,总有实现的一天,不是吗?”
许念看着他,眼中慢慢蒙上泪光。
她这一晚经历了太多颠覆,太多变故,还好有一些人是没有变的。江临永远是当初那个赤忱的少年,无论经历多少事,他们之间的信任与羁绊都绝不会变。
江临看见她眼里的泪光,急得喊起来:“喂,你别哭啊!不是我惹你哭的吧,我都站在你这边了,你还哭什么。”
许念笑出来,瞪他一眼道:“闭嘴吧你,再说我就不感动了。”
江临也笑了笑,又问道:“你想好了吗?后面要怎么做?”
许念垂眸道:“这场仗结束,我要回京城去。冯慈一定已经回到皇帝身边,我必须把他找出来,查出当年之事,还有他对善穆所做的事。必竟这是我答应西齐王的,半年之内,我一定要还他一个真相。”
江临又问:“那沈钧安呢?他现在可是被萧应乾一手提拔起来的重臣,万一他知道你的计划……”
许念靠着石壁,望着石洞外越来越清晰的山色,半晌没有说话。
半个月后,京城收到了边境传回来的战报。
戎北军在西齐王撤兵后终于向大越投降,戎北王在此战中失去了两个皇子,各部落也对他心生怨恨,他退回大漠后,必定会被各方牵扯争斗,至少五年内难以再进犯边关。
大越终于收复所有城池,边境百姓也不再生活在恐惧中,朝廷也终于能休养生息,专心应对几百年未遇大寒天灾。
就在京城一片欢腾之时,明景帝坐在内殿,问面前从卓北回来的暗探道:“你说陈伯玉偷偷潜入军营,企图刺杀麒麟军的统帅,结果反而被吴钩娘子给杀了?”
那暗探点头道:“听说陈伯玉捅了她一刀伤势很重,幸好江临及时赶到,才救下了吴钩娘子。”
明景帝听到捅了一刀,心尖就颤了颤,连忙问道:“那她现在没事了吧?”
暗探忙回道:“放心,伤没刺中要害。据说陈伯玉那天是被抬回来的,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
皇帝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痛快起来。
陈伯玉是沈钧安的师父,也是他最尊敬之人,若他真是刺杀未遂,又死于那位吴钩娘子之手,想必沈钧安是等不到他的妻子了。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现在,吴钩娘子去了哪里?”
暗探道:“北戎王投降后,她好像就消失了,连麒麟军的几位将领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萧应乾却不着急,道:“她走了,不是还有两万麒麟军留着吗?”
他拿起手边同战报一起送来的,江临请求对此次立了大功的麒麟军论功行赏的折子。
然后他将折子甩开,冷声道:“若想为麒麟军讨封赏,就得吴钩娘子亲自来宫里向朕讨。不然他们这群流民擅自集结,万一哗变对京城威胁极大,按律例需全部关押,将领全部处死。”
身后的李德全听得抖了抖,看见皇帝脸上的偏执,小心地劝道:“陛下若真这么做,只怕会让民心生怨啊。”
皇帝却抬头看着他道:“李伴伴放心,为了麒麟军,她一定会回来,回到朕的身边。毕竟,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绝不会坐视别人为她而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