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塔塔顶的老旧橡木门虚掩着,冷风自细窄的门缝中钻出,却发出犹如猛兽尖啸的声音。霍斯劳学士轻轻将门推开,然后侧身让贝伦先行。
然而当沉重的木门打开,他们却看到令人心惊的一幕,费奇诺博士并未安详地躺在高背椅中,而是四肢展开一动不动地趴在木地板上,六七本大部头凌乱地压在他身上。
千万别这样,贝伦心中一凛,害怕费奇诺博士就此与世长辞。当心中悲伤的情绪一点一点升起时,博士的身体却蓦地动弹了一下,接着发出了疲惫颤抖的声音。“噢,霍斯劳,你终于回来了。”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快过来帮帮我,我没法一个人站起来。”
太好了他没事,揪成一团的心立时放松了下来,但贝伦的身体却杵在原地没有任何行动。只见霍斯劳学士一个箭步,从贝伦身后挤过,飞速来到博士身边,然后慢慢地将他翻身,接着扶起。
“你离开后我想再在房间里找找。”费奇诺博士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结果啊,我刚蹲下来就眼前一黑,接着便摔倒在了地板上。”他佝偻着身子,拍去袖子上的灰尘后抬起头来,忽然注意到了仍站在门口的贝伦。
“是你,”博士惊讶道,“贝伦。你怎么会在学城?还让你看到我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在霍斯劳学士的搀扶下,他缓缓地在高背椅上落座,“但你别看我身体这般舛弱,可脑子灵光着呢,我还记得你在学城时每天上下阁楼塔后精疲力竭的样子。”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的贝伦仍对那些未知之事充满求知的欲望,他孜孜不倦地在学城中奔跑、学习,只为充盈自己空空荡荡的脑袋。
在贝伦回忆往昔的时候,费奇诺博士又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啊,或许我的记性也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好,眼下连《多玛斯游记》都不知道放在了哪儿。噢,对了,霍斯劳。”他转过头,望向一边刚关上窄窗,然后正在点燃火盆的霍斯劳学士,“你在学识塔中找到它了吗?”
阁楼塔塔顶的这个房间呈扁长状,并且没有壁炉,高空的风一旦从窗外灌入屋内,即便是夏日都会觉得凉爽。贝伦此刻才意识到屋内仍然处在寒冷的严冬之中,于是回过身将木门轻轻地阖上。
“抱歉,博士。”霍斯劳学士走回到木桌前,回答道,“我寻遍了学识塔下面七层,都没有找到《游记》,而且……除非有人将它带走,不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学识塔。”
“啊,我早就说过,它就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这拥挤的房间,然后踏上多玛斯曾经走过的路。”老博士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然后对霍斯劳学士点了点头,“谢谢你,霍斯劳,眼下咱们贝伦似乎有话想说,请让我们独处一会儿。”
“是,博士。”黑长发学士微一欠身,恭敬地回道,“若是您需要,请随时喊我,我就在外面。”
霍斯劳从贝伦身边走过时,不动声色地斜睨了他一眼,然后开门,走到外面的廊道,又轻轻关上。
因为寒冷,费奇诺博士将自己缩在厚厚的羊毛长袍中,因此此时看起来就像裹在襁褓中的婴孩,然而他的脸庞却比上一次时隔数年后重见时更为消瘦枯槁,两只小眼睛藏在深邃的眼窝中,疲惫地望着贝伦。
“就像孩子,当人生中的某一个阶段,你会与他相遇,然而等到长大以后,他注定要离开的你身边。”博士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什么?”贝伦刚问出口,便立马意识到博士仍旧在说关于《游记》的事。为何他会如此笃定是《游记》自己跑掉了呢?如果真是如此,才教人难以置信,一本书籍就好像拥有了腿脚,竟然会自己跑动?
费奇诺博士用干瘦如细枝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胸前的星辰胸针,然后双手相叠放在他鼓起的肚子上。“你以为我还是在说《多玛斯游记》。”他开口说,“我是老了,但也不至于喋喋不休唠叨个不停。”
“不——”
博士缓缓地抬起手打断了贝伦。“君王有自己的思想,学士也不过是他们众多仆人中的一个,若是所有的谏言都能听取,也不会出现‘血斧王’佩措拉和‘残酷者’艾德蒙啦。”他语速缓慢地说道,“维克梅特并不比皮伊塔安伟大,他们也会落入君王的自负之中。”
加洛不是这样的人,贝伦想如此反驳费奇诺博士,然而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加洛·维克梅特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到最后他只是说:“我对教宗被行刺之事并不知情,在我离开雷蒙城前,事件尚未发生。”
“有时候逃避确实是一个办法,如今的学会也在逃避。”费奇诺博士微微地抬起下颔,眼睛突然睁开,“但这终究是懦弱的表现。啊,我这具衰弱的身体说出‘懦弱’这个词实在是可笑呐。”
“学会也在逃避?”贝伦不明所以地重复道。
“大会议无法对学城的事务做出决断,他们想要变革,却犹豫不前,他们想要维系由来已久的传统,却又害怕危机降临在所有人头上,最后落得万世的骂名。”费奇诺博士解释道,接着话锋一转说,“那时的你们——你和你的挚友——让我时常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精力充沛,对周围所有的一切充满好奇与渴望。”
“斯拜尔,他的名字。”贝伦脱口而出回道。
“啊,正是他。”博士接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他现在在那里。”
“回到学城的第二天我便听说他被关在学识塔底下的禁闭室。”贝伦如实回答,“因为他偷偷进行星辰魔法仪式。”
费奇诺博士点点头,“大议会早就注意到了他,但没有一个博士出言反对,这便意味着他的行动得到了学会的默许,直到从雷蒙城传来‘女巫事件’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