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龙涎香袅袅缠绕梁柱,赵锦曦身着明黄常服,眉峰紧蹙,在金砖地面上来回踱步,锦袍下摆扫过阶前瑞兽纹,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他神色焦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显然心绪不宁。
吕公公手持拂尘走了进来,小心禀道:“皇上,罗侯爷已在殿外候着,是否传召?”
赵锦曦闻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乱,转身坐回铺着软垫的蟠龙椅上,道:“宣他进来。”
殿门缓缓推开,罗赢身披狐皮大氅,大步流星而入。他身形挺拔,面容刚毅,进殿后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君臣之礼,声音沉稳:“微臣罗赢,叩见皇上。不知陛下急召微臣,有何要事吩咐?”
赵锦曦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宫人,沉声道:“你们都退下吧,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近前。”
待宫人尽数退去,殿门掩上,殿内只剩君臣二人,赵锦曦才面色凝重地开口,语气中带着难掩的怒意与焦灼:“刑部监押的要犯,逍遥会首恶戚达,昨夜竟被苏南风放走了。薛尚书听闻此事,一时急火攻心,当场倒地不起。太医诊脉后言说,是中风之症,如今半边身子已是动弹不得。”
罗赢听罢,眉头紧锁,抬眼看向皇上,拱手问道:“此事非同小可,戚达身负多条命案,岂能容他逍遥法外?只是不知是否已经出门了?皇上可有派人沿途追捕?”
赵锦曦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朕岂能容那恶贼脱逃?今晨朕得到消息后,已即刻传旨,封锁城门。刑部郎中顾千晟已领人于城中四下搜捕,刑部侍郎龚俊率五百缇骑,出城追缉去了。”
“事发时,甘庆北因核验刑狱防卫军备之事恰在刑部,听闻此事后主动请缨,点了四百轻骑随同前往,两路兵马分道追击,势必将戚达缉拿归案。可这都大半日了,仍没有消息传来。”
他话音顿了顿,转动扳指的动作一滞,眸中闪过一丝忧虑:“戚达狡猾多端,逍遥会党羽众多,若出了城恐沿途有人接应。
龚俊虽干练,然素性谨慎,每于取舍之际未免失了先机;甘庆北初入兵部,虽勇锐过人,却于追凶缉拿一道尚不熟练,恐难将人追回。戚达若一旦离京,便如放虎归山,再欲擒之,只怕难矣。”
罗赢闻言问道:“皇上可是欲令微臣带人围堵?”
赵锦曦颔首道:“他人朕皆不放心,唯卿亲自出马,朕方能安枕。”
罗赢躬身应道:“皇上宽心,微臣这便往明统领处点二百禁卫军,即刻前去缉拿戚达。”
罗赢正欲退出大殿,门外郑公公快步趋入,满面欣喜躬身道:“皇上大喜!甘郎中已将贼人戚达缉拿回城,更顺带擒获逍遥会信徒五人!”
赵锦曦闻言,龙颜大悦,拍案而起:“此乃天大的喜讯!甘庆北果然不负所望,智谋依旧过人!”
罗赢亦含笑道:“甘郎中初涉兵部便有此捷报,足见其勇略兼具。今贼人就擒,京城可安,实乃陛下洪福,社稷之幸。”
赵锦曦朗声道:“传甘庆北即刻入宫。”
言罢,他转头看向罗赢,语气稍缓:“罗爱卿既已来了,便陪朕对弈几局。连日操劳,朕也许久未曾松散松散了。”
罗赢躬身拱手,应道:“微臣遵旨。”
二人于偏殿对坐,黑白落子间,不觉已至第三局。恰逢此时,甘庆北奉命觐见。
赵锦曦抬眸对罗赢道:“爱卿且在此稍坐,朕问他几句要事便归,届时再与卿续完这局棋。”
殿内静肃,甘庆北一身青袍玉带,身姿端肃,向御座上的赵锦曦躬身奏报:“启禀皇上,微臣已率人于城外城隍庙擒得戚达及其党羽。”
他话音微顿,眸色沉了沉,续道:“戚达拼死反抗,微臣与他缠斗之际,情急之下未能收住招式,不慎伤及他要害,戚达当场气绝。”
赵锦曦闻言一怔,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眸中满是意外。
阶下甘庆北见状,腰身弯得更低,声音带着难掩的惶急与惶恐:“微臣一时失了分寸,失手酿下大错,还请皇上降罪,微臣绝无半分怨言。”
赵锦曦朗笑出声:“无妨!戚达本就是死有余辜之辈。若非为了撬开他的嘴,逼问出逍遥会潜藏的余党与秘辛,他早就该死了。”
他话锋一转,眸色添了几分冷厉:“他杀了朝廷命官,本就罪大恶极,他心中清楚一旦被擒,等待他的只会是凌迟处死的下场。拼死反抗不过是困兽犹斗,此事你无过,反倒是立了一功。”
“吕东伟!” 赵锦曦声朗如钟。
吕公公闻声,快步趋入,躬身回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匈奴今年进贡的牛筋弓箭,你去取来,朕要赐予甘爱卿。”
“奴才遵旨。” 吕公公应下后,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甘庆北眸中喜色再也按捺不住,再度躬身谢恩,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微臣多谢皇上厚赏!此等珍品,微臣愧领了。往后定当肝脑涂地,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不负圣恩!”
赵锦曦说道:“爱卿不必多礼。朕赏你,既是嘉许你今日之功,也是盼你往后继续尽心竭力朝堂肃清奸佞。”
说罢,语气带着几分期许:“好物当配良将,愿这弓箭助你如虎添翼,往后再立奇功。退下吧,回去好好休整。”
甘庆北闻言,腰身弯得更甚,声音铿锵有力,满是赤诚:“微臣遵旨!”
偏殿内,罗赢执子凝眸,指尖一枚黑色棋子在指间辗转摩挲,时而轻叩棋盘,时而俯身细观,眉宇间藏着几分深思,似在拆解那盘中死局。
忽闻靴声踏过金砖,沉稳有力,皇上赵锦曦携着几分笑意步入殿中,目光落于棋盘之上,朗声道:“你可是输了两局了,这局可是找到破解之法了?”
罗赢闻言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亮色,随即拱手含笑,指尖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 “嗒” 的一声轻响。
“陛下慧眼,微臣方才枯坐良久,总算窥得几分玄机。前两局微臣执念于强攻,反被陛下布下的连环局所困,如今倒想换个路数 —— 以守为攻,先解边角之围,再破中宫之势,说不定能扳回一城。”
他指尖划过棋盘上的白棋阵形,笑意更深:“皇上棋艺卓绝,臣输得口服心服。只是这棋道如世事,越是看似无解的困局,往往藏着转圜之机,臣今日便想赌一赌,这看似已输的棋局,能否生出变数来。”
赵锦曦闻言抚掌而笑,移步在榻上坐下,随手拈起一枚白棋:“哦?倒是难得见你这般执着。既如此,朕便陪你再弈一局,看看你这‘变数’,能否破了朕的困局。”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愈发密集,落子声此起彼伏,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泉。
赵锦曦眉头微蹙,似在权衡利弊;罗赢则神色沉静,指尖起落间自有章法。
半晌,赵锦曦落下一子,忽然笑道:“罗卿这局棋,倒比前两局多了几分韧性。朕的连环局,竟被你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罗赢指尖悬于棋面却未落下:“皇上谬赞,臣不过是借棋道悟世事罢了。前两局臣急于求成,反倒欲速则不达;如今沉下心来,才知凡事需循序渐进,困局亦有破局之法。”
他缓缓落下一子,“这一子,臣赌陛下不会断臣后路。”
赵锦曦看着那枚落在关键处的黑棋,眼底闪过一丝赞许,随即抚掌大笑:“好!好一个‘沉下心来’!罗卿不仅破了朕的棋局,更悟透了处世之道。这局,朕输了。”
罗赢闻言浅笑,神色谦逊却不失坦荡:“皇上此言折煞微臣了。微臣能破此局,并非棋艺精进,实乃皇上有意相让。”
他目光落回棋盘,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定胜负的黑棋,“前两局皇上步步紧逼,是为点醒微臣急于求成之弊;此局皇上网开一面,是为容臣悟那‘沉心’之道。棋局输赢事小,皇上教诲是真,微臣铭感五内。”
赵锦曦目光沉沉落在罗赢身上,那眼神里既有几分探究,更有掩不住的意外 —— 眼前这个谈吐沉稳、进退有度的男子,竟与昔日那个流连市井、放浪形骸,遇事只知插科打诨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他沉吟半晌,语气间浸着几分难察的慨叹:“罗卿,朕当真是对你刮目相看。自你成婚之后,行事愈发沉稳持重,显见是娶得了好贤妻啊。”
“朕犹记尊夫人的诰命,乃先帝亲笔拟定。他生前常赞侯夫人知书达理、聪慧灵巧、才貌双全,却未料,竟是她能将你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驯得如此服帖。”
罗赢闻言,忙躬身拱手,神色恭谨道:“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臣今日能稍敛浮躁、行事有矩,一赖先帝昔年时时教诲之功,二承皇上栽培知遇之恩。”
想起维萱,罗赢嘴角擒起一抹温柔笑意:“亦多亏内子持家有道、时时规劝。她性情温婉却藏见地,平日常以圣贤之言相勉,点醒微臣诸多不足,微臣方能收束心性、专注实务,不负先帝与陛下所托。”
赵锦曦唇边噙着一抹浅笑,指尖轻叩案几,带几分玩味:“朕犹记当年,弹劾罗卿的折子,堆叠起来能有这棋盘高。如今你却能从一局棋中悟透处世之道,可见悟性卓绝,骨子里藏着才智,只是从前,我们竟未曾察觉罢了。”
罗赢闻言,心头骤然一紧,后背惊出一层薄汗。皇上这话,岂不是暗指他昔日故意藏拙装愚,实则是欺瞒君上?
罗赢额角细汗顺着鬓角滑落,不敢有半分迟疑,忙俯身再揖,语声急切却不失恭谨:“皇上明鉴!微臣万万不敢欺瞒君上!昔日年少顽劣,行事只凭意气,一味逞强好胜,全然不懂收敛锋芒,才引得御史弹劾、满朝非议,实是愚钝无知,绝非有意藏拙。”
赵锦曦却不接话,只端着茶盏慢条斯理浅酌,目光落在氤氲的茶烟上,神色难辨。
殿内一时静得只闻茶香浮动,罗赢垂眸凝望着青砖缝隙,心头发紧,语气愈发恳切:“今日能从棋局中窥得几分处世之理,全赖先帝昔年教诲之恩,皇上登基后不弃微臣、委以重任,更有内子日夜在侧规劝提点。是这些恩遇与提点,才让微臣慢慢褪去浮躁,学着沉心务实。”
“微臣此生所求,不过是竭尽所能报效君王、安定一方,绝无半分欺瞒之心,还请皇上明鉴!”
赵锦曦这才搁下茶盏,瓷杯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他抬手虚扶,唇边笑意未减,语气平和:“起来吧。朕不过与你闲谈两句,忆忆往昔,何须如此拘谨,动不动就行礼参拜。”
罗赢依言直起身来,他拱手肃立,语声铿锵:“微臣谢皇上信任与宽宥!往后余生,臣必以棋局为戒,收敛心性、恪尽职守,再不敢有半分纨绔之举。臣愿竭尽所能辅佐皇上,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念,护山河无恙、守四海安康,绝不辜负先帝教诲与皇上期许!”
赵锦曦眸中笑意深了几分,抬手示意他落座:“甚好。既已明白,往后付诸行动便是。天色已暗,你早些回去吧。”
罗赢躬身谢恩,缓步退出大殿。刚踏出门槛,便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空中飘起了雪花,风卷着寒意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忙抬手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将寒气挡在外面,脚下加快了步伐,心中却翻涌着万千思绪。
承祥侯府世代忠烈,为靖武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门两代,皆为家国捐躯,这般碧血丹心,赫赫功勋,竟仍未能换得君王全然信任。
红墙绿瓦,错落参差,罗赢凝望此景,只觉满心怆然。忠臣沥血尽忠,终究难抵帝王心深似海。想来人一旦坐上那龙椅,便会被无上权柄磨去所有温情,变得冷血无情,猜忌丛生。
他此刻万念皆抛,唯盼速速归家:陪着祖母、母亲,携着妻儿灯下闲话。
罢了,罢了。这靖武朝的天,从来都是帝王的天。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棋盘上的弃子、过河的卒,纵有万死不辞的忠勇,纵有剖心明志的赤诚,又怎能猜透君心深浅?终究是命由天定,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