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前后,田埂上的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风一吹就簌簌落进水里,把刚插好的秧田染成了花的河。梨花戴着草帽站在田埂上,看着狗剩驾驶着插秧机在田里穿梭,绿色的秧苗随着机器的轰鸣一排排立在水中,整整齐齐,像列好队的小兵。
“慢点!左边歪了点!”梨花朝着田里喊,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
狗剩听见了,调整了方向,机器驶过的水面泛起涟漪,新插的秧苗在波里轻轻晃,很快又站稳了脚跟。他抬起头朝梨花笑,草帽下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牙齿却白得晃眼。
旁边的田里,二哥正和春燕手插秧苗。二哥的动作还是有点生涩,秧苗插得东倒西歪,春燕跟在后面返工,嘴里嗔怪:“让你跟狗剩学学,偏不听,这下好了,插得跟醉汉似的。”
“手插的有灵气!”二哥梗着脖子辩解,手里的秧苗却下意识插得直了些,“你看这株,多精神,比机器插的有脾气。”
春燕被他逗笑了,手里的动作却没停,指尖在水里翻飞,秧苗就稳稳站在了泥里。阳光落在她挽起的裤脚上,水珠顺着小腿滑进田里,惊起几只小青蛙,“扑通扑通”跳进远处的草丛。
“歇会儿吧!”梨花提着竹篮走过去,里面装着绿豆汤和窝窝头,“天太热,别中暑了。”
四人坐在田埂上,绿豆汤喝下去,舌尖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淌。二哥啃着窝窝头,忽然指着远处:“看,大哥他们在盖房呢!”
众人抬头望去,村东头的空地上已经立起了房架子,几个瓦匠正在上梁,大哥站在脚手架上,手里的斧头挥得正欢,远远能听见他喊号子的声音。
“挺快啊,这才几天就上梁了。”狗剩眯着眼看,“我跟队长请了假,下午去帮忙。”
“我也去,”梨花说,“给他们送点水和干粮。”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房架子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梨花提着水桶刚到工地,就看见大哥正指挥着上梁,木梁上系着红绸布,二柱子站在下面喊:“稳住!往左点!”
“来了!”狗剩挽起袖子就往上爬,身手灵活得像猴子,“大哥,我来扶着!”
两人合力把木梁架在墙头上,大哥掏出锤子,在梁上敲了三下,声音洪亮:“上梁大吉,四季平安!”底下的人都跟着叫好,有人往房顶上撒糖果,孩子们在下面抢着捡,欢笑声震得树叶都晃。
梨花站在人群里,看着狗剩和大哥在房顶上忙碌,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热。去年冬天雪夜里的破庙,二哥惨白的脸,春燕的哭声,仿佛还在昨天,可现在,新房在起,秧苗在长,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味道。
“梨花妹子,来尝尝这个。”二柱子媳妇端着碗红糖水走过来,“上梁得喝红糖水,吉利。”
梨花接过碗,甜香混着汗水的味道,心里暖烘烘的。“嫂子,你看这房盖得多好。”
“可不是嘛,”二柱子媳妇望着新房,眼里满是羡慕,“你家狗剩真是好福气,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日子越过越旺。”
正说着,春燕挎着篮子来了,里面是刚蒸的花馍,上面点着红点。“娘让送来的,上梁得吃花馍,说能压邪。”她把花馍分给众人,看见房梁上的红绸布,忽然拉着梨花的手笑,“跟我嫁衣上的红布一个色。”
梨花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的嫁衣——还是去年娘给缝的,蓝布面,没绣啥花样,当时觉得挺寒碜,现在却觉得,日子好不好,不在衣服上,在心里。
傍晚收工时,房梁已经稳稳架好了。大哥从房顶上跳下来,身上的汗把蓝布褂子浸得透湿,他拍着狗剩的肩膀笑:“多亏你了,这梁架得直,比老木匠架的还好。”
“大哥教得好。”狗剩擦着汗,“明儿我再去山里砍几根椽子,不够用了。”
“我跟你去,”二哥不知啥时候也来了,手里还提着半只野兔,“刚在山上打的,晚上炖了,给大伙补补。”
回到家时,娘已经把野兔收拾好了,正在灶上炖着,肉香混着花椒的麻香,飘得满院都是。梨花坐在灯下记账,今年的开销和收入一笔一笔记得清楚,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结余比去年多了不少,忍不住笑了。
“笑啥呢?”狗剩走进来,手里拿着块木板,上面刻着“耕读传家”四个字,是给新房堂屋准备的匾额。
“你看,今年攒了不少钱。”梨花把账本给他看,“够买两扇玻璃窗了,大哥说的那种,透亮。”
“够,”狗剩摸着匾额上的字,“我跟木匠师傅说好了,玻璃窗让他从县城捎,比公社便宜。对了,插秧机的钱,队里说咱插得好,给报销一半,又省了笔钱。”
两人凑在灯下算账,娘在灶房喊吃饭,野兔炖得烂熟,汤里还煮了新摘的豆角,绿莹莹的,看着就有胃口。二哥和春燕也来了,四人围坐在炕桌上,吃得热火朝天。
“对了,”二哥喝了口酒,忽然说,“我跟春燕的婚事定在芒种,到时候请李技术员和王老师都来,热闹热闹。”
“好啊,”娘笑着往春燕碗里夹肉,“我这就开始准备,红布、喜糖、新被褥,一样都不能少。”
春燕的脸红红的,往二哥身边靠了靠:“娘,不用太破费,简单点就行。”
“那可不行,”狗剩接话,“一辈子就一次,得风风光光的。我跟大哥说了,新房盖好先让你们用,等秋收了,再给我和梨花盖一间。”
“不用不用,”二哥赶紧摆手,“你们先住,我跟春燕住老房子就行。”
“争啥,”娘笑着拍板,“都是一家人,谁住不一样?等秋收了,咱再盖两间,连成一排,多热闹。”
夜里躺在床上,窗外的虫鸣更密了,像在唱一首热闹的歌。梨花看着窗纸上的月光,忽然说:“狗剩,你说咱的秧苗能长好吗?”
“能,”狗剩说得肯定,“我每天都去看,没生病,长得壮实,比二哥的强。”
“那你也别总去看,累着。”梨花往他身边靠了靠,“新房快盖好了,到时候搬进去,咱在院里种点月季,像春燕家那样。”
“再种棵梨树,”狗剩说,“等结果了,给娘做梨膏糖。”
“嗯。”梨花应着,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匀了,自己却没睡意。她想起白天上梁时的红绸布,想起春燕红扑扑的脸,想起大哥挥斧头的样子,想起狗剩在房顶上的背影,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暖融融的。
过了几日,新房的屋顶盖好了,瓦是青灰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大哥特意留了个天窗,说这样屋里亮堂。梨花和狗剩去帮忙糊窗户,春燕也来了,手里拿着剪好的窗花,是一对鸳鸯,剪得活灵活现。
“贴在玻璃窗上,肯定好看。”春燕小心翼翼地把窗花贴好,“我娘说,鸳鸯成对,日子和美。”
梨花看着窗上的鸳鸯,忽然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新房亮堂,秧苗青青,身边有他,有娘,有热热闹闹的家人,像田里的秧苗一样,稳稳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迎着风,朝着光,慢慢长大,结出饱满的果实。
傍晚的时候,李技术员来了,手里拿着个记录本,说是来检查秧苗的生长情况。他蹲在田埂上,拔出一株秧苗,看了看根须,又量了量高度,满意地点头:“长得不错,比我预期的好。再过一个月就能分蘖了,到时候记得追肥,别耽误了。”
“知道了,”狗剩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我们准备用尿素,队里刚分的,说是效果好。”
“可以,”李技术员站起身,“我看你们村的水稻长得都不错,尤其是你家和二哥家的,秋收时肯定能得奖。公社说了,今年水稻产量第一的村,奖励一台脱粒机。”
“真的?”二哥眼睛一亮,“那咱得加把劲,争取拿到!”
“加劲!”众人都跟着喊,声音在田野里回荡,惊起一群白鹭,往远处的山头飞去。
夕阳把秧田染成了金红色,刚插的秧苗在水里晃,像一片绿色的海。梨花站在田埂上,看着狗剩和二哥在田里检查秧苗,春燕和娘在新房门口收拾东西,大哥在屋顶上钉瓦片,忽然觉得,生活就像这秧田,只要你肯用心去种,去管,去等,就一定会有好收成。
风里带着稻叶的清香,混着新房木头的味道,还有远处飘来的饭菜香,像一首温柔的歌,唱着这个夏天的希望与欢喜。梨花知道,等芒种二哥成亲时,新房里会更热闹;等秋收时,稻穗会压弯枝头;等冬天来了,他们就可以在暖和的新房里,看着窗外的雪,说着这一年的故事,像娘说的那样,热热闹闹,和和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