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刚滚过山头,冻土就松了劲。梨花挎着竹篮往地里走,篮子里装着浸好的稻种,颗颗饱满,像裹着层珍珠壳。狗剩扛着木犁跟在后面,犁尖在晨露里闪着光,“今年的地得深翻,李技术员说,深耕半尺,稻根能扎得稳。”
“嗯,”梨花弯腰拨开田埂上的枯草,露出底下泛青的土,“昨儿二哥来送稻种,说春燕把稻种分了类,饱满的留着育秧,瘪的淘洗干净能喂鸡。”
两人走到自家水田边,去年冬天翻好的地已经耙平,像面镜子映着云影。狗剩把犁套在牛身上,吆喝一声,牛蹄踏碎水面的倒影,犁沟里翻出的黑土带着腥气,混着雪水的清冽,是春天独有的味道。
“歇会儿吧。”梨花递过水壶,看着他额角的汗珠子滚进衣领,“这牛真有劲,比去年壮实多了。”
“可不是,”狗剩灌了口水,拍着牛背笑,“开春给它加了豆饼,干活就是不一样。对了,育秧棚的火墙试过了吗?二哥说昨晚烧了半夜,温度正好。”
“试了,”梨花蹲下身,把稻种撒进刚犁好的沟里,“春燕守了半宿,说后半夜棚里温度稳在十八度,正好催芽。她还编了个草帘子,说白天能挡挡太阳,省得温度太高。”
正说着,远处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春燕挎着竹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刚蒸的菜窝窝,“娘让送来的,趁热吃。”她把窝窝往梨花手里塞,眼睛却瞟着正在耙地的二哥,“他说要跟你比谁的地耙得平,一早就在那边忙活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二哥正站在自家田埂上挥鞭子,牛蹄子踏得水花四溅。看见梨花他们,他举着鞭子喊:“狗剩,敢不敢赌?秋收时谁家庄稼多,输的请吃羊肉汤!”
“赌就赌!”狗剩也扬声应着,手里的犁把攥得更紧了,“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新品种的厉害!”
春燕捂着嘴笑,从篮子里掏出个布包递给梨花:“这是我绣的秧苗袋,装稻种用的,上面绣了‘丰’字,讨个吉利。”布包是靛蓝色的粗布,针脚里嵌着细碎的银线,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梨花摸了摸布包上的针脚,心里暖烘烘的:“真好看,比供销社卖的还精致。”
“她呀,绣了三个晚上呢。”二哥不知啥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甩着鞭子,眼里的笑藏不住,“非要跟我说,稻种得用吉利的袋子装,才能长得旺。”
春燕脸一红,推了他一把:“就你话多,还不快去耙地,小心输了赖账。”
二哥嘿嘿笑着回了自家地里,鞭子甩得更响了。狗剩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其实二哥那人挺实在,就是嘴笨。”
“嗯,”梨花把稻种倒进秧苗袋,“春燕说,他上次去公社换稻种,来回走了四十里地,脚磨起了泡,回来还乐呵呵地说,这稻种比咱本地的饱满。”
太阳爬到头顶时,两亩地已经犁完了。狗剩牵着牛往回走,梨花跟在旁边,竹篮里的秧苗袋鼓鼓囊囊,像装着一整个春天的盼头。路过育秧棚时,看见王老师正蹲在棚里看温度计,春燕在旁边记数字,铅笔在本子上划得沙沙响。
“王老师咋来了?”梨花掀开门帘进去,棚里暖融融的,稻种在托盘里发了芽,冒出点点嫩白。
“公社让我来看看各村的育秧情况,”王老师推了推眼镜,指着托盘里的芽苗笑,“你家这芽出得匀,比隔壁村的早两天,看来火墙烧得火候正好。”
春燕翻开笔记本给梨花看:“这是李技术员教的,每隔两小时记一次温度,超过二十度就掀帘子通风,低于十五度就添柴,可麻烦了。”话虽这么说,她眼里的光却亮得很。
正说着,大哥骑着自行车来了,车后座捆着个大木箱。“猜我带啥来了?”他跳下车,打开箱子,里面是十几包化肥,“县城农资站新到的,李技术员说这肥劲儿足,撒在稻田里,稻穗能多结两粒。”
“大哥咋知道我们缺化肥?”梨花惊讶地问。
“前儿写信跟你说的呗,”大哥擦着汗笑,“我在县城问了,这肥比咱以前用的好,就是贵点,我把攒的工钱都买了,够咱两亩地用的。”
狗剩往棚外搬化肥,大哥跟在后面念叨:“新房的木料也备得差不多了,过两天让二柱子来帮忙搭架子,争取谷雨前上梁。对了,我托人捎了两扇玻璃窗,安在堂屋,亮堂!”
梨花蹲在育秧棚里,看着那些冒芽的稻种,忽然觉得它们像极了村里的日子——起初悄无声息,攒着劲儿地长,等春风一吹,就齐刷刷地冒出绿来,把整个田野铺得满满当当。
傍晚回家,娘正在院子里翻晒菜籽,看见他们回来,笑着往灶房走:“杀了只老母鸡,炖了汤,给你们补补。”灶房的烟囱里冒出白烟,混着鸡汤的香,在暮色里飘出老远。
狗剩把化肥搬进仓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小木牌,上面刻着“丰”字,是用梨木做的,纹路里还嵌着点金粉。“给育秧棚挂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春燕绣了布包,我也做个木牌,凑个热闹。”
梨花接过木牌,指尖摸着上面的纹路,忽然想起扫盲班学的“丰”字——三横一竖,像田埂把土地分成块,上面长着沉甸甸的庄稼。她把木牌挂在育秧棚门口,夕阳的光落在字上,金粉闪得晃眼。
夜里,梨花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是惊蛰后第一声虫叫,细弱却清亮。狗剩在旁边翻农技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像春蚕食桑的响。她忽然想起王老师教的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原来日子真的像诗里说的那样,播下点啥,就会长出点啥,不声不响,却扎实得很。
过了几日,育秧棚的稻种长出了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梨花和狗剩忙着往田里运基肥,二哥和春燕也来帮忙,四人推着独轮车在田埂上走,车轮碾过泥地的“轱辘”声,混着说笑,像支热闹的春播谣。
“你看这土,黑得流油。”二哥抓起一把泥,往天上撒了撒,“今年准是个好年成。”
春燕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施肥的量:“李技术员说,每亩地撒五十斤基肥,多了烧苗,少了不够劲儿,可得称准了。”
狗剩扛着锄头走在前面,忽然停下来指着远处:“看,那是公社的拖拉机!来帮咱村翻地了!”
众人抬头望去,红色的拖拉机在田野里跑,扬起的尘土像条黄龙。王老师站在田埂上挥手,手里拿着个大喇叭喊:“各村注意,拖拉机下午到西头地块,有需要的赶紧报名!”
“这下省劲儿了!”二哥拍着手笑,“咱这几亩地,拖拉机一会儿就翻完了。”
梨花看着拖拉机驶过的田野,新翻的土地像被揉皱的绿绸子,心里忽然涌上股劲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不光是田里的秧苗,还有日子里的盼头,正顺着春潮往上冒,要不了多久,就会铺成一片金灿灿的海。
育秧棚的芽苗长到三寸高时,李技术员来了。他蹲在棚里仔细看了看,又翻开春燕的记录本,满意地点头:“育得好!比我预想的强。再过十天就能插秧了,插秧时记着,行距一尺五,株距八寸,这样通风好,不容易生病。”
“知道了,”梨花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我们准备用插秧机,队里新买的,说比手插得匀。”
“那更好,”李技术员站起身,“插完秧别忘了追肥,这阶段的苗贪肥,跟长个子的娃似的,得喂饱了。”
送走李技术员,狗剩忽然说:“等插完秧,咱去拍张照吧?县城照相馆的师傅说,春天的田野最好看,拍出来带劲。”
梨花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让二哥和春燕也去,正好他们的婚事定在芒种,拍张合影当喜照。”
春燕在旁边听见了,脸一下子红透了,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在地上:“谁……谁要拍喜照……”话没说完,却偷偷往二哥那边瞟了一眼,眼里的笑像撒了把糖。
夕阳落在育秧棚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梨花看着那些舒展的秧苗,忽然觉得,春天真是个神奇的季节——不光能让土地长出庄稼,还能让日子长出希望,让人心长出暖来。就像此刻田埂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却都朝着一个方向,朝着沉甸甸的秋天,朝着亮堂堂的新房,朝着那些藏在春风里的、说不完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