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英2
从这以后,陶三郎就不再来马家吃住了,马子才喊他才偶尔来一次。没过多久,菊花快开了,马子才听见陶家那边吵得跟菜市场似的,觉得奇怪,跑过去一看——嚯!买花的人挤破头,车拉肩扛的,在路上排成长队。卖的全是没见过的稀罕品种。马子才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也太贪钱了!本想跟他绝交,可又惦记他藏着好花种没告诉自己,干脆找上门去想数落几句。
陶三郎见他来了,拉着手往院里带。马子才一看惊了:半亩大的荒院子全改成花畦了,除了几间屋压根没空地。刚挖走的花坑,又插上新枝条;地里含苞的花骨朵,株株都美得没话说。仔细一瞧,嘿!全是自己以前扔掉的残次品。陶三郎回屋端出酒菜,直接在花畦边摆开桌子:“我穷惯了,守不住清苦日子,这几天卖花赚了点小钱,够咱俩喝几杯啦!”
正喝着,屋里有人喊“三郎”,陶三郎应了一声进去了。转眼又端出好菜,做得那叫一个讲究。马子才趁机问:“你姐姐咋还不嫁人呢?”陶三郎说:“时候没到。”“啥时候才算到?”“四十三月。”马子才追问啥意思,他就笑而不答,直到喝痛快了才散席。
第二天马子才又去,只见新插的花苗都长到一尺高了,惊得他非求种植秘诀。陶三郎说:“这玩意儿真没法言传,再说你又不靠这个吃饭,问它干啥?”又过了几天,陶家门前总算消停点了,他就用蒲席包好菊花,装了好几车拉走了。
一晃过了一年,春天都过去一半了,陶三郎才从南方拉回一批稀有花苗,在城里开了家花店,十天就卖光了,回来接着种菊花。以前买过花的人发现,留着根第二年种出来全变劣等货了,还得找陶三郎买。陶家就这么一天天富起来:头一年扩建房子,第二年就盖起大瓦房,想咋修就咋修,压根不用跟马子才商量。慢慢的,原来的花畦全改成走廊屋舍,又在墙外买了块地,四周砌上墙,全种满菊花。一到秋天就拉花出去卖,春天过完了还不回来。
偏偏这时候马子才媳妇病死了。他心里早看上了黄英,偷偷让人去探口风。黄英听了只是笑,看样子是答应了,就是非要等陶三郎回来做主。等了一年多,陶三郎愣是没露面。黄英就带着仆人种菊花,跟陶三郎以前一模一样。赚了钱就跟商人合伙做买卖,在村外买了二十顷好地,盖的豪宅越来越气派。
忽然有一天,从广东来了个客人,捎给陶三郎一封信。马子才拆开一看,信里竟是陶三郎叮嘱姐姐黄英嫁给自己。他掐指一算,这封信寄出的日子,正好是自己老婆病死那天;再回想当年在花园喝酒时,陶三郎说的“四十三月”,好家伙,敢情是这么个意思!马子才赶紧把信拿给黄英看,搓着手问:“那…彩礼该往哪儿送啊?”黄英却摆摆手说不用大操大办,又嫌马子才老房子太简陋,想让他搬到南边的大宅子里住,就跟入赘似的。马子才哪儿肯啊,非要按规矩挑了日子把黄英娶进门。
黄英嫁过来后,在两家墙壁间开了扇门互通有无,天天过去指点仆人打理家事。马子才却觉得靠老婆致富丢脸,非让黄英把南北两院的账目分开记,生怕钱搅和在一起。可家里缺啥少啥,黄英转眼就从南边宅子里拿过来。不到半年,马子才家里从锅碗瓢盆到桌椅板凳,眼瞅着全成了陶家的东西。他气得让仆人把东西一件件搬回去,明令禁止再拿。可没到十天,南边的物件又悄没声息混进来了。来回折腾好几回,马子才烦得直挠头。
黄英瞅他那憋屈样,笑着说:“您这跟齐国的陈仲子似的,累不累啊?”(注:陈仲子是古代装清高的穷酸文人)马子才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不管了,随她去折腾。黄英得了空,立刻招兵买料大搞装修,盖得那叫一个气派,马子才拦都拦不住。没几个月,两边的房子连成片,彻底合二为一,连地界儿都找不着了。
可她到底听马子才的话,关了花店不再卖菊花,只是吃穿用度比世家大族还讲究。马子才越想越别扭,唉声叹气:“我三十年的清贫名声,全让你毁了!现在活在世上,天天靠老婆养着,哪儿还有半分男人样?别人都盼着发财,我只盼着受穷!”
黄英听了噗嗤笑了:“我可不是贪财,只是想着要是不挣点家业,以后人家该说陶渊明穷骨头,过一百代都翻不了身,我这是给咱们陶家老祖宗解闷呢!再说了,穷人想富难,富人想穷还不容易?床头那堆银子随你败,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马子才撇嘴:“花老婆的钱,多丢人啊!”
黄英耸耸肩:“你不愿富,我可不能穷着。实在不行,咱分开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各过各的呗。”说着就在花园里盖了间茅草屋,挑了个漂亮丫鬟伺候他。马子才刚开始觉得挺自在,可没过几天就开始想念黄英,喊她来她偏不来,没辙,自己又颠颠跑回南边宅子里去。从此隔三差五就往老婆屋里钻,成了常态。
黄英笑着说:“东边家里吃饭,西边屋里睡觉,就算讲究廉洁的人也不至于这样吧?”马子才自己也乐了,半天接不上话,干脆又跟黄英搬回一起住了。
后来有回马子才去南京办事,正好赶上菊花盛开的季节。一大早路过花店,见店里一盆盆菊花摆得密密麻麻,花朵开得又大又艳,心里咯噔一下:这看着咋跟陶三郎种的一个样?正琢磨呢,店主出来了——嘿!果然是陶三郎!马子才高兴坏了,拉着他聊起别后光景,当晚就住在店里。他非要拉陶三郎回家,陶三郎说:“南京是我老家,我打算在这儿娶媳妇了。攒了点小钱,麻烦你捎给我姐。年底我抽空回去一趟。”
马子才死活不干,磨破了嘴皮子求他。“家里如今啥都不缺,你回去坐着享福就行,犯不着再做生意了!”说着就坐在店里,让仆人替他砍价,把花便宜卖了,没几天全清空。然后硬塞着陶三郎打包行李,租了条船回北方。一进门,就见黄英早收拾好屋子,床铺被褥全备齐了,跟算准了弟弟要回来似的。
陶三郎回来后,拆了行李就指挥仆人,把亭台花园大修了一番,天天就跟马子才下棋喝酒,再也不结交外人。马子才想给他说亲,他死活不肯。黄英派了两个丫鬟去伺候他起居,过了三四年,他居然生了个女儿。
陶三郎酒量一直大,但从没见他醉过。马子才有个朋友姓曾,酒量也是没人能比。有天曾生来找马子才,马子才撺掇他跟陶三郎比酒量。两人放开了喝,越喝越投缘,恨不能早点认识。从上午一直喝到后半夜,算下来各喝了一百多壶。曾生早醉成一摊泥,瘫在椅子上睡着了。陶三郎起身回房,出门时踩进菊花畦,突然醉得直挺挺倒下,衣服脱在旁边,当场变成一棵菊花!跟人差不多高,开了十多朵花,每朵都有拳头那么大。
马子才吓傻了,赶紧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跑过去,把菊花拔出来竖在地上,念叨着:“怎么喝成这样!”拿衣服盖上,拉着马子才走了,不让他回头看。第二天再去,陶三郎好好地躺在畦边。马子才这才明白,他们姐弟俩都是菊花精,对他们越发敬爱。
自打露了底细,陶三郎喝酒更放纵了,常主动写信喊曾生来喝,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有年花朝节,曾生来访,让两个仆人抬来一坛泡了药材的白酒,非要跟陶三郎喝光。一坛快见底了,两人还没咋醉。马子才偷偷拿了一大壶酒续进去,两人又全干了。这回曾生彻底喝趴下,仆人抬着他走了。
陶三郎又一头栽在地上,转眼变回了菊花。马子才见怪不怪,按老法子把花拔出来,守在旁边等他变回去。等了半天,菊花叶子越来越蔫巴,马子才慌了神,赶紧告诉黄英。黄英一听蹦起来喊:\"坏了!把我弟弟害死了!\"跑过去一看,花根都枯了。她心疼得不行,掐断花茎埋进花盆,抱回自己屋里,天天浇水伺候。马子才悔得肠子都青了,直埋怨姓曾的那个酒鬼。
没过几天,果然听说姓曾的喝酒喝死了。再说那盆里的花慢慢冒了新芽,九月里开了花,矮矮的枝干开着粉扑扑的花朵,闻着有股酒香。马子才给它起名叫\"醉陶\",发现浇点酒长得更旺。后来陶三郎的女儿长大,嫁进了大户人家。黄英一直活到终老,也没再出啥怪事。
蒲松龄说:\"本来该伴着青山白云过日子的雅士,最后醉死在酒里,世人都觉得可惜,说不定他自己觉得痛快呢!要是在院子里种上这种'醉陶',就像见着好朋友、对着大美人——喜欢菊花的人可不能不找找看啊!\"
书痴1
彭城有个叫郎玉柱的,他祖上做过太守,当官时很清廉,拿到俸禄也不置家产,光攒了一屋子书。到了玉柱这儿,更是书痴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啥都卖光了,唯独他爹留下的书,一卷都舍不得扔。他爹在世时,曾写了篇《劝学篇》贴在座位右边,郎玉柱每天念叨;还拿白纱布罩起来,生怕字磨掉了。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真信书里有黄金有粮食。不管寒冬酷暑,从早到晚啃书本,跟书过日子。
都二十多了,也不着急娶媳妇,就盼着书里能跳出个美人儿自己上门。见了亲戚朋友,连基本寒暄都不会,说三句话就开始背书,客人尴尬得直往后退,最后只能自己走。每次学政来考试,他总能考第一,可就是中不了举人进士。
有天正读书呢,忽然一阵大风把书卷跑了。他撒腿就追,脚下一陷,掉进个坑;伸手一摸,坑里全是烂草;往下挖,挖出古人窖藏的粮食,早烂成土了。虽说不能吃,但他更信“书中自有千钟粟”这话没错,读书更卖力了。
又一天,他爬梯子上高书架,在乱书堆里摸出个一尺来长的金辇,高兴坏了,觉得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拿出去给人看,才发现是镀金的,根本不是真金。心里直埋怨古人骗他。
没过多久,他爹同年的老部下在本地当观察使,这人信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辇献出去当佛龛。观察使美得不行,回赠他三百两银子、两匹马。郎玉柱这下更信了——你看,黄金屋、车马都应验了!于是读书更狠了。可这时候他都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媳妇,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愁啥没漂亮媳妇?”
又读了两三年,还是没见美人儿从书里蹦出来,街坊邻居都笑他傻。那会儿民间正传“织女偷偷下凡了”,有人逗他:“织女偷偷跑人间,说不定就是为你呢。”郎玉柱知道是开玩笑,也不辩解。
有天晚上,他读《汉书》第八卷,读到一半,发现书页里夹着个纱剪的美人儿。他吓一跳:“难道这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应在这儿了?”心里又激动又有点失落,咋不是活的呢?再仔细看这美人,眉眼跟真的一样;翻过来,背后隐隐有小字写着“织女”。他觉得太稀奇了,天天把美人儿摆在书上,翻来覆去地看,饭都忘了吃,觉都忘了睡。
有天他正盯着美人儿看,忽然那剪纸人弯着腰坐了起来,往书卷上一坐,冲他笑。郎玉柱吓蒙了,扑通跪到书桌底下磕头。等他起身再看,美人儿已经长到一尺多高了!他更害怕,又磕了几个头。只见美人儿走下书卷,亭亭玉立,长得那叫一个绝色。郎玉柱拜着问:“您是哪路神仙?”
美人儿笑着说:“我姓颜,小名如玉,你早该认识我啦!看你天天盯着我瞅,再不来一趟,怕以后千年都没人信古人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