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巾2
常大用从床底下爬出来,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就开始翻枕头被子,想找件姑娘的遗物。可屋里连个梳妆盒都没有,就床头有个水晶如意,上面系着紫头巾,又香又干净,看着就喜欢。他揣兜里翻墙回了自己屋,低头闻闻衣服袖子,姑娘身上的香味还沾在上面呢,心里头越发爱慕得不行。但一想到刚才躲床底的狼狈样,又怕万一事儿闹大了吃官司,想来想去不敢再随便去,只好把如意藏好,盼着姑娘能自己找来。
隔了一天晚上,姑娘还真来了,笑着说:“我以前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没想到是个偷东西的!”常大用说:“确实是我不对。不过我这‘不君子’一回,就为了图个‘如意’嘛!”说着就把姑娘搂进怀里,动手解她裙子上的带子。姑娘雪白的皮肤一露出来,温热的香气顿时飘满屋子,俩人依偎着的时候,连她喘气出汗的味儿都香喷喷的。他忍不住说:“我早知道你是仙女,现在更确定没错了。幸亏你瞧得上我,这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啊!就怕像杜兰香下嫁凡人似的,到头来还是一场离别的愁怨。”
姑娘笑着说:“你想太多啦。我不过就像倩女幽魂那样,魂魄偶然动了凡心罢了。这事儿可得保密,要是让爱嚼舌根的人知道了,添油加醋胡说八道,你又不能长翅膀飞,我也没法驾着风走,到时候遭的罪可比好聚好散惨多了!”常大用觉得她说得对,但还是疑心她是神仙,一个劲儿问她姓名。姑娘说:“你既然当我是神仙,神仙干嘛非要告诉你名字呢?”他又问:“那老太太是谁?”姑娘说:“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候受过她照顾,所以不像对待丫鬟那样待她。”
说完姑娘起身要走,说:“我那儿人多眼杂,不能待太久,找机会再来看你。”临走时跟他要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落下的。”常大用问:“玉版是谁?”姑娘说:“是我堂妹。”他把如意递给她才走。姑娘走后,连被子枕头都染上了她身上的奇香。
打这以后,姑娘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常大用彻底被迷住了,压根不想回家。可他口袋早就空了,打算把马卖了换钱,姑娘知道了说:“你因为我连盘缠都花光了,还得当衣服,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要是再把代步的马卖了,这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去啊?我自己有点私房钱,你拿着当路费吧。”常大用推辞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就是把心掏出来、对天发誓都报答不完,现在又要贪你的钱,这还算个人吗!”
姑娘非塞钱给他不可,说:“先借给你嘛。”拉着他走到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挪开!”常大用照做了。她又拔下头上的簪子,在土里戳了几十下,说:“挖挖看!”他又跟着挖,很快露出个瓮口。姑娘伸手进去,掏出快五十两银子;他拉着她胳膊想阻止,她不听,又掏出十多锭,他硬塞回去一半才把瓮埋上。
一天晚上,姑娘说:“最近有点闲言碎语,这事儿不能再拖了,得提前打算。”常大用慌了:“那可咋办!我平时迂腐谨慎,现在为了你就像寡妇失了贞洁,压根由不得自己了!全听你的,就是刀砍斧劈我也不怕!”姑娘打算跟他私奔,让他先回洛阳,约好在那儿碰头。常大用收拾行李回家,本想先回去再迎接她,结果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姑娘的马车已经停在那儿了。她大大方方进家门拜见长辈,邻居们都来道贺,压根没人知道他俩是偷偷跑回来的。常大用心里直打鼓,姑娘却满不在乎,说:“别说千里之外官府管不着,就算知道了,我是世家小姐,家里人总不能像卓王孙嫌弃司马相如那样硬拆我们吧。”
常大用的弟弟大器才十七岁,姑娘瞧着他说:“这孩子有慧根,将来比你还有出息。”眼看婚期快到了,大器的未婚妻突然病死了。姑娘说:“我堂妹玉版,你之前见过的,长得不丑,年纪也合适,给你弟弟当媳妇挺般配。”常大用听了直笑,开玩笑让她做媒,姑娘说:“真想促成这事儿,也不难。”他好奇问:“有啥办法?”姑娘说:“我妹跟我最要好,派辆双马拉的轻便车,让桑姥姥跑个来回就行。”常大用怕以前的事儿被抖出来,不敢答应,姑娘坚持说“没事”,立刻吩咐备车,让桑姥姥去了。
过了几天到了曹州,快到姑娘家时,桑姥姥下车,让车夫在路边等着,自己趁夜里进了村。过了好一会儿,带着玉版出来上车就走。白天躲在车里歇着,半夜接着赶路。姑娘算好时间,让大器穿上礼服去路口迎接。
走了五十多里地,大器可算碰上了车队,赶紧接过车辕往家赶。一路上吹吹打打、张灯结彩,新媳妇下了车就拜堂成亲,热热闹闹成了亲。打这以后,兄弟俩都娶了美娇娘,家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富裕。
可有一天,几十号骑马的强盗突然冲进了家门。常大用知道不好,带着全家躲到楼上。强盗们围住楼,他趴在楼上问:“咱们有仇吗?”强盗头子喊:“没仇!就两件事求你:一是听说你家两位夫人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美人,让我们瞧一眼;二是我们五十八个人,每人要五百两银子!”说着就在楼下堆起柴火,明摆着要放火威胁。
常大用赶紧答应给银子,可强盗嫌少,真要点火,全家人都吓破了胆。这时候葛巾和玉版非要下楼,谁劝都不听。俩人打扮得漂漂亮亮走下去,刚下到倒数第三级台阶,葛巾朝强盗们喊:“我们姐妹都是天上的仙女,不过暂时到人间走一遭,还怕你们这帮强盗?真要赏你们一万两银子,就怕你们没胆子拿!”
强盗们一听,齐刷刷跪下磕头,连声说“不敢不敢”。姐妹俩刚想上楼,有个强盗嘀咕:“别是骗咱们吧!”葛巾听见了,猛地转过身站住,说:“你们想干啥,趁早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那帮强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吱声。姐妹俩这才不慌不忙上了楼。强盗们抬头瞧着楼上没动静,才嚷嚷着散了。
又过了两年,姐妹俩各生了个儿子,才慢慢跟常大用说:“我们姓魏,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心里犯嘀咕:曹州没听说有姓魏的世家啊,再说大户人家丢了女儿,咋能一声不吭呢?可他没敢多问,就是心里头觉得奇怪。后来找了个由头又去了曹州,一进地界就四处打听,结果当地名门望族里根本没有姓魏的。
他又住回以前借住的那个花园,忽然看见墙上有首赠给曹国夫人的诗,内容特别玄乎,就问主人咋回事。主人笑了,直接带他去看曹国夫人——原来是一株牡丹,长得跟房檐一般高。问为啥叫这名字,主人说这花在曹州是头一份儿,所以大伙儿开玩笑给封了个名号。再问是什么品种,主人说:“这叫‘葛巾紫’。”
常大用一听浑身发凉,越想越觉得俩媳妇是花妖变的。回到家没敢明说,只是故意念叨那首赠曹国夫人的诗,想试探试探她们。
俩姑娘一听脸色“唰”就沉下来了,扭头就出去,喊着玉版抱着孩子过来,跟常大用说:“三年前看你惦记我们,才真心跟了你;现在你疑神疑鬼的,还过个啥劲儿!”说完跟玉版一人抱起一个孩子,远远往地上一扔——孩子“噗”地落地就没影了。常大用正吓懵圈呢,再看俩姑娘也“唰”地没踪了。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过了几天,孩子落地的地方冒出两株牡丹,一夜之间就长到一尺多高,当年就开花了,一株紫一株白,花盘跟碗口似的大,比普通的葛巾紫、玉版白花瓣还密还碎。过了几年,长成了一丛茂盛的牡丹,移栽到别处后,还变异出从没见过的新品种,谁也叫不上名。打这以后,洛阳的牡丹就数他家最绝,天下没第二份。
蒲松龄说:“心里头专一惦记着啥,连鬼神都能通人性,就算看着有点反常的,也不能说人家没感情。以前有人当县官太寂寞,拿花当老婆,何况这花真能跟人说话呢,何必非得刨根问底她们是啥来头?可惜常大用到底没琢磨透啊!”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把以前的藩王府改建成部院衙门。刚开工那会儿,有个木匠叫冯明寰,晚上在工地上值班。他刚睡下,就看见雕花窗户半开着,月光亮得跟白天似的。远远瞅见矮墙头上站着只红公鸡,正盯着看呢,那鸡“扑棱”一下飞到地上。转眼就见一个少女探出小半个身子朝里偷看。
冯明寰起初以为是工友带女人来私会,仔细一听,大伙儿都睡得呼噜震天。他心里直发慌,偷偷盼着这姑娘是走错了地方。没过多久,姑娘真从窗户跳进来,直接扑进他怀里。冯明寰心里偷着乐,一句话没敢说。亲热完,姑娘就走了。打这以后,她天天晚上都来。刚开始还躲躲藏藏,后来干脆明说:“我不是误打误撞,是真心投奔你呀。”两人感情一天比一天好。
等工地完工,冯明寰要回家,姑娘已经在野地里等着他。冯明寰家离郡城不算远,姑娘就跟着他回了家。可进了门,家里人谁都看不见她,冯明寰这才知道她不是凡人。过了几个月,冯明寰精神越来越差,心里越发害怕,请来道士做法驱邪,压根不管用。
一天夜里,姑娘化着浓妆来见他,说:“缘分都是注定的,该来的时候推不掉,该走的时候也留不住。今天我得跟你告别了。”说完就走了。
黄英1
马子才是顺天人。他们家祖辈都爱菊花,到了他这儿更是痴迷——只要听说哪儿有好品种,砸锅卖铁也得弄到手,跑一千里路都不嫌累。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南京客商,闲聊时说他表亲那儿有一两种菊花,北方压根找不着。马子才当场就坐不住了,立刻打包行李,跟着客商直奔南京。那客商也算给力,跑前跑后好一顿忙活,总算给他弄来两株花苗。马子才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层层裹好揣怀里。
回家路上,遇见个少年,骑着小毛驴,后面跟着辆青油篷车,长得那叫一个俊朗清爽。少年凑过来搭话,自称姓陶,开口就是文绉绉的雅词。他问马子才从哪儿来,马子才老实交代了买花的事。少年说:“花种没差的,能不能养好全靠人伺候。”接着就跟他聊起养菊花的门道。马子才听得直点头,问他要去哪儿。少年说:“我姐嫌南京太闹,想搬去北方住。”马子才一拍大腿:“我家虽说穷,但空屋子还有,要不嫌弃就住我这儿,省得再找地方了!”
少年走到车前跟车里人商量。车帘一掀,露出个二十来岁的大美人,冲弟弟说:“房子低点没事,院子得宽敞些。”马子才赶紧应承下来,带着姐弟俩回了家。他家南边有个荒院子,就几间破屋,陶家姐弟倒不嫌弃,痛快住下了。少年天天往马子才家跑,帮忙侍弄菊花。那些快枯死的花,经他拔出来重新栽上,居然全活了。
可陶家日子过得挺紧巴,天天跟马子才家搭伙吃饭,看他家灶膛好像都不怎么冒烟。马子才媳妇吕氏也挺喜欢陶家姐姐,时不时送点米送点面过去。陶家姐姐小名叫黄英,特会聊天,常来找吕氏做针线唠嗑。
有天少年突然跟马子才说:“你家也不富裕,我天天在这儿白吃白喝,总不是个事儿。要我说,卖菊花也能养家糊口啊。”马子才这人特耿直,一听就皱眉头:“我还以为你是风雅高士,能安贫乐道呢!现在说这话,不是把种菊花的地方变成菜市场吗?简直辱没了菊花!”少年笑了:“自己干活吃饭不算贪心,卖花挣钱也不算俗气。人是不该拼命追着钱跑,但也犯不着非把自己穷死吧?”马子才不吭声,少年转身走了。打这以后,马子才扔掉的残花坏苗,全被少年捡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