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隐约可以看见九江方向的火光,湖面的清风中裹着一些隐约的炮声和焦臭的味道,统领清军水师的副都统鄂硕,手扶冰冷的船舷,身形如铁铸,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水域,最终落在远处那火光闪烁不停的九江城方向。
风是东南风,帆吃得很满,船速不慢,但鄂硕的心,却如同船下深不可测的湖水,冰冷而沉重,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胸膛的起伏越来越急促,扶着船舷的手不可察觉的微微发抖。
“大人!”鄂硕身边立着一名绿营的水师总兵,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白:“前头要到落星滩了,暗流、浅沙.......红营贼寇若是要拦阻我军,选择有利于他们的决战之地,必然已在那里张开罗网。”
鄂硕没有回头,目光转向那片在渐浓夜色下显得格外幽暗的区域,死死锁着落星滩的方向,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本都统知道。”
鄂硕当然知道,实际上这几乎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实,九江是饵,而对于红营来说,拦截清军水师最有利的地方,莫过于落星滩的位置,这片水域开阔却暗藏凶险,水流复杂,大船转向不易,红营占据有利位置,可以以大船构筑防线,拦阻清军水师主力的突击,以灵活的小船穿插跳帮或纵火。
据说当初陈友谅和朱元璋的大战,朱元璋也是在那落星滩附近驱动火船纵火,以此奠定胜局,而红营之前突袭马家堰水寨之时,就已经展现出了他们特制的纵火快船,在落星滩这片有利于小船穿插纵火的水域迎战,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鄂硕虽然是八旗马军出身,但在江西也算是征战多年,清军退过鄱阳湖后,他负责统领清军水师,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对此地水文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暗流走向和浅沙位置,红营选择此地阻击,几乎就是阳谋。
但即便是心知肚明,鄂硕也不得不领着舰队去闯一闯,他身后这支庞大的船队,桅杆如林,帆影蔽空,看似威风凛凛,但内里的虚弱,鄂硕心如明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红营这两年的蜕变,从最初的龟缩挨打、被清军水师牵着鼻子到处跑,到敢于湖心列阵、和清军水师堂堂正正对攻,再到马家堰水寨的雷霆一击,他面临的是一个迅速崛起的可怕对手。
鄂硕在当初领着水师沿着各条江河往来于清军封锁线之时,见识过红营陆师的成长速度,而在鄱阳湖统领水师这么久,又见识到了红营水师的成长速度,他心里很清楚,此时若是不战,日后便再也不会有取胜的机会了。
更何况,赖塔给他下了严令,必须打通救援九江的航道,让清军的兵马物资能够进入九江城,或者让九江城里的守军能够安然撤回长江北岸或鄱阳湖以东,为了配合水师的行动,赖塔在决定出兵之后,快马快船派人去饶州的余干县、安仁、万年县等地驻扎的大军陆师,让他们发兵南攻,以前置抚州、建昌等地的红营部队。
九江城可以丢,但九江城里那上万的精锐兵马丢了,赖塔承受不起,他鄂硕更担不起抗命的后果,红营做着歼灭清军水师的准备,他一清二楚,落星滩何等的凶险,他也心知肚明,红营的强大战斗力,他更是深有体会,但他别无选择。
“传令各船!”鄂硕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压过了风声帆响,清晰地传遍旗舰:“前方便是落星滩!红营贼寇的水师必伏于此!此乃我大清鄱阳水师生死存亡之战!”
他猛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锋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寒光,直指落星滩方向:“狭路相逢——勇者胜!各船依‘锋矢’战列,炮甲就位!火器上膛!准备接敌!告诉儿郎们,冲过去,九江就在眼前!冲不过去,这鄱阳湖,就是你我葬身之地!大清——万胜!”
旗语翻飞,号角呜咽。命令层层传递下去,原本弥漫的恐惧,在鄂硕决绝的吼声和严令下,被一种更沉重的、近乎悲壮的肃杀之气所取代,水手们绷紧了全身肌肉,死死操控着风帆和舵柄,努力在越来越湍急诡异的暗流中稳住船身,维持着锋矢阵的冲击姿态。
炮手们沉默而迅速地最后一次检查燧石、药池,将沉重的实心弹或链弹填入炮膛,炮门被推开,黑洞洞的炮口伸出船舷,指向未知的黑暗,火铳手们则机械地完成装填动作,火绳被小心点燃,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散发出硝石特有的微臭,绿营兵挣扎着列队,长矛如林竖起,尽管许多人的脸色在灯笼微光下惨白如纸。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恐惧被强行压入心底,转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清军水师的船队沉默着刺向落星滩的水域位置。
水流在这里变得狂躁,船体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舵工们额头青筋暴起,双臂肌肉虬结,奋力与舵轮角力,鄂硕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能感受到脚下甲板传递来的水流冲击的细微震颤。
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死死盯着东南方向那片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邃无边的黑暗水域,他知道,红营的船队就在那里,他等待着他们亮出身形,而等待,便是最后的煎熬。
突然之间,东南方向,那片连接着水与天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之中,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如同沉睡巨兽睁开了第一只眼睛!
紧接着,第二点、第十点、第一百点……如同地狱之门在黑暗中悄然开启,无数点幽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星光骤然点亮!它们迅速蔓延、连接,在令人窒息的短短数息之间,便勾勒出一片庞大到令人灵魂颤栗的、横亘在清军舰队正前方及侧翼的庞大船队。
“敌船!”桅杆上的水手咆哮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号角长鸣从红营的船队中猛然响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