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泉回到了家。
在市监部当局长的父亲也回来了。
虽然之前朝廷强制每一个成年男子都必须独立出去开户,但社会嘛,权贵总是有些特权的。
在朝廷户籍上,邓泉确实独立开户了,但房子在父亲家旁边又不是不行!
既然房子都挨这么近了,我打通围墙不是问题吧?
所以一直以来,只要是不想出去单独居住的官宦之家,都有办法居住在一起。
两人在门口碰头,邓泉由于思考事情太过投入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家老爹。
“你怎么了?”
看到儿子那神情凝重的样子,老爹顿时问道。
虽然碍于朝廷制度,亲人间也不能泄露自己部门的机密,但父子间嘛,只要随便说几句大方向上的,父亲就能去打听出来。
邓泉沉默了一下:“爹,我们本家的佃农数量上了五百吧?”
老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原先有七百多的,后来朝廷整改土地,有两百多人散出去了,如今还剩五百一十多人。”
“怎么了?需要召集人干什么事吗?”
邓泉陷入了纠结。
从传统角度来看,这些土地在自家许久,已经是自家的东西了,而且土地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财产,是一个家庭的立身根本。
但传统归传统,如今秦国做主的是当今秦王和国师啊!
他们俩人,可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所以从国家层面而言,这种土地现象一定是不符合秦国利益的,大王和国师心里肯定膈应,如果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统一后对韩国权贵开刀就是个前兆。
一边是国家利益,一边是家族利益……
“你到底怎么了?要人还是要钱?”老爹看他久久不说话,还以为他遇到了难处,直接说道:“若是要钱,你爹我在商行里的钱少说也有上百万,若是需要的话……”
“爹,你觉得商行赚钱吗?”邓泉忽然道。
老爹点了点头:“自是赚钱的,科学院只要技术还在进步,这条路就永远不会堵上,我等只要好好听大王的话,大王也不会不给我们机会的。”
邓泉深吸一口气。
“爹,我们慢慢把土地散给那些佃农和府中下人们吧,至少在今年先散掉三成,然后全部散掉。”
“我等已经是朝廷官员,又有商行利润可维持府中开销,土地于我等官宦之家无用。”
老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几秒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爹!”
“你病了,为父这就去为你请医官。”
“我没病!”
邓泉拉住了真要重新出门的老爹:“爹,你真得考虑这个,就算你自己不愿意,哪怕是为了我们在魏国的亲族着想,你也不想未来秦国灭亡魏国后那些亲戚过不下去吧?”
老爹心里悚然一惊!
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可太多了!
什么情况下魏国的亲族会连活都活不下去要来投靠自己?无外乎是生死危机,且是和秦国吞并魏国有关的生死危机。
还说哪怕自己不愿意,也得……
所以,未来会有一个可能会让邓氏一族彻底完蛋的危机,这危机未必是指死亡,不然儿子不可能说只把土地散掉家财投入商行,也可能是失去所有优势落为平民。
这危机还和土地有关……
“儿……儿啊,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无可奉告。”邓泉摇了摇头:“但是爹,这一次,您得相信我,我等世代官员之家,不需要靠去和百姓抢土地为生。”
老爹咽了咽口水,只感觉心乱如麻。
……
咸阳宫。
李斯汇报完工作后,也准备下值了。
这时,一个宫人低头走进来,在锦陇耳边说了几句。
“大王,邓局长一家已经开始考虑变卖土地了。”
嬴政点了点头。
不管是他还是李斯,哪怕是平常不管事的阳沐,他们在政治斗争上可都是老手,怎么可能让一份机密文件正好被一个打杂的郎官看到?
你以为他们是某个大叔家的口嗨统治者,会随意拉个群把国家机密泄露出去?
无非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官员之家,恰好被这几个人精给盯上了而已。
中央部门的局长、廷会打杂官,这样的组合在官员群体中也是属于上等权贵家族了,可在嬴政和李斯眼中,也只是棋子而已。
“日后烦劳爱卿对此事多费心了,切记掌握好尺度。”
“大王放心,臣必拿捏好他们……”
“寡人说的不是这个。”
嬴政停顿了一下:“寡人的意思是,不要做得太过了,毕竟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来,邓泉一家也属老实,爱卿不要太急让他们吓破胆了。”
李斯:“……”
嬴政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只是表达了一下对韩非的看重,李斯这家伙就把韩非整得身败名裂。
若不是李缘和他提起这两人的故事从而临时叫停了李斯的行动,还不知道他会给韩非准备什么大礼……
李缘说自己急?我有李斯急吗?
嬴政不怀疑李斯的办事能力。
相反,就是太相信他的能力了,这才有些担心。
李斯明白嬴政的意思,一时有些汗颜。
“臣遵命。”
与此同时。
国师府,李缘听着张苍的汇报,思考许久。
“切记掌握好尺度,不要把别人吓破胆了。”
嬴政不是给张苍下达过关于女婴之事的命令吗?他之前一直都在搜集民间情报,现在应该是搜集完了,于是准备整把大的。
先在朝廷律法里添加一条不准虐待儿童的保护性法律。
然后让一些地方衙门的人,组成类似巡回法庭的小队,和商队那样去民间各地审查,严重地区可以揪出一些典型。
在一些偏远地区,女童的地位极其之地。
以往地方衙门没人手、没精力也没这个认知去管这种事,但现在可以。
“可以把此项工作,加入到地方衙门和官吏个人的考核项目,不仅可以对女婴之事起到作用,也能帮助朝廷把影响力深入民间。”
“而且下官知道,哪怕是巡回队伍去帮助过了,等他们走后,一些孩童的困境估计也暂时摆脱不了;但这样至少可以给大众一个警醒,不用等到日后其他动作开始时民间反抗情绪高涨。”
有些事情你可以干。
有些事情你可以选择去干。
但有些事情,张苍觉得必须要干。
李缘看着面前这个面色坚定的年轻人,彻底改变了史书中对他的印象。
“如此一来,你个人恐怕会有些非议。”
如今的国师府,在权贵们眼中是一个另类,但在百姓眼中却是堪比、甚至超过王宫的圣地,因为里面有一个真为他们想的国师。
也正是因为这个印象,所以哪怕三大行都有商队会时不时的去民间,可人们对国师府商行的态度明显比对另外两个好。
他们相信,能被国师府的商行收纳的人,不说是好人、至少也不会坏到哪去。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可以相信百姓的力量,
也可以相信他们在与个人相关之事上的眼光,
可在智慧上……
至少如今得打个问号。
在现在的大部分百姓看来,生男孩传宗接代,绝对好过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孩。
甚至不仅是女孩,哪怕是妻子,许多男人也只是把她们当成附属品。
在一些地方,溺死女婴之事,甚至也已经成为了平常思想。
而且男尊女卑的思想,哪怕在官员群体中也根深蒂固,因为除了国师府和王宫直属的一些机构外,其他所有管事的、掌权的,都是男人。
然后现在,张苍不仅要对女童和男童一视同仁的保护,还要让官吏们去民间跑腿整治。
到时候张苍的名声……
“无妨。”
张苍对此很坦然,他早就想到了。
“苍受国师看重,年仅二十便已达到如此地位,不仅是国师府管事,还在刑部挂名,此等恩情,苍永生永世也还不完。”
“我知道国师满腹仁义,大王也心怀天下,自然不能容这等民间风俗阻碍秦国发展。”
“苍别无所长,只求用我一身,换国师心中盛世之景,哪怕只帮到了一个方面。”
李缘刚想说什么,远比他聪明的张苍就率先摇了摇头。
“不妥。”
“……”
“我话都没说完你就不妥了?”
“下官知道国师要说什么。”张苍微笑道:“您一定是想说,既然我是您的下属,就不会看着我独自为秦国而承受骂名,您可以以国师之尊出面声援、甚至直接说是您的想法,从而让百姓配合。”
李缘深吸一口气,只感觉一阵无力。
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
张苍刚来时他的担忧,如今终于成现实了——这个大才,真的把自己看得透透的。
“国师,正因为百姓对您的信任,所以此事上,您不能出面。”
张苍说:“提升女子地位一事,是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完成的,您应该在中后期才出面发力,这前期最不讨人喜、甚至会遭到一些守旧势力的阻挠,这种脏活不能影响您的形象。”
“或许您不在意这形象,但您要为国家、为天下百姓在意。”
李缘闭上眼,靠在椅子上。
他还能说什么呢?
张苍把该说的都说了,况且就算有没说到的地方,李缘也不认为自己能说得过张苍。
他的自我认知很清醒,他只有借着庞大的知识储备和后世眼界才能压过这些大才,别的……
算了吧。
……
张苍的动作很快。
他第一天跟李缘汇报完,第二天就把律条、上报文件、各地方衙门的工作纲领等等都制作完了,提交到了廷会。
当天就通过了。
以一个其他人都懵逼的速度走完了所有流程。
在他人看来,这完全就是他两个师兄的功劳——一个首席廷会官、一个刑部部长,有如此后台只要提案不是失了智都可以是秒过。
但只有几个廷会官才知道,这是因为提升女性地位之事是大王和国师都想要干的。
“你对女子的爱惜之心,我很敬佩。”
学宫。
看着张苍拿着廷会盖印的文件来找自己,王绾满脑袋问号。
“但你这做得是不是太明显了?”
朝廷人手有些不足,他知道。
民间对此可能有的抵抗情绪,他也知道。
可张苍倒好,以朝廷人手不足为由,将一些初期的宣传任务加入了学宫课业里,甚至说可以允许学子们趁着放假和休息时间主动去民间调节相关事情、以赚取额外的学分奖励。
并且在对这件事的执行过程中,张苍对各地方府衙执行此任务的权力做了分配,负责执行的,几乎都是与他同为荀子门生的人,或是一些与他们交好之人。
怎么?
这是让学子们靠向法家?
同时在为你那些来秦国做官的同门们大开方便之门?
你要不是和我一样是国师的人,我特么一拳就……
“非苍以权谋私。”
张苍淡定得很:“学子们不仅是百姓心中认可的才子,更是大秦的未来,让他们参与到这种事情中,不仅能增长他们的社会见闻和经验,也能为他们埋下善良的种子。”
“难道说王祭酒愿意他们成为毫无经验、等出了学宫就举步维艰的书呆子?还是不愿意他们做出这种符合国策以及大王和国师心意的事情?”
王绾看着他,只觉得这位荀子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这两顶帽子扣下来,如果有人敢对学子们因此事说三道四,那他的人生也基本走到头了。
“至于多数人与我有关之事。”
张苍冷笑一声:“不是我瞧不起天下学派,只是苍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夫子的思想更合适!”
“我的师兄、师侄们,哪怕为人性格有差异,但都是与我同在夫子门下进学过,他们绝不会失了底线,也绝不会忘了夫子之言!”
“王祭酒,您觉得呢?”
王绾思考了两下,无奈点头。
荀子的书和思想他了解过,也正因为如此,在这种事情上,人性本恶的荀子教出来的弟子,执行起来真比其他人要可靠。
儒家说着有教无类,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女子大先生出现过,岂不是有些不对?
墨家教义里虽有平等,可他们的平等也太他妈平等了……
法家可以说是一群听命的工具人,只要大王和国师点头了,那他们就不用考虑。
其他的思想学派,与女子之事都打不着干系,也可以无视。
“你说得对。”
王绾点了点头:“不过我虽是祭酒,但学宫提倡言论自由、辩论之争,加上许多学子都与各家派系有牵连,我发完命令后,还得你去说服其他先生,以免节外生枝。”
“这是自然,苍定不负老师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