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君王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微妙。
而现在,虽然魏增还是魏王,可国中事务大部分都已经交给了太子魏假。
按照正常情况来想,作为一个能提前掌权、还不被君王忌惮的太子,他应该是很高兴的猜对。
因为相比之下,看看隔壁秦国十几年前秦昭王的太子秦孝文王,当了几十年太子毫无卵用不说,正式继位三天就噶了……
可太子假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的父王如今好像不仅是信任他了,而是完全把魏国都寄托给了他,自己却在逃避现实。
他终究只是太子,百姓对魏王的关注依旧比他要多。
君王如此,对魏国的士气、民心简直是一种拖累……
“父王,请您先看看儿臣制定的……”
太子假正想劝父王关注一下国事,却被魏王增直接打断:“王印就在桌案上,你自己去盖就是了。”
“寡人继位五年多,你也当了这么久的太子,于私你照顾亲族、于公你尽心尽责,你的能力也足够处理国政,寡人不担心。”
“对了,你让相国他们日后不必来打扰寡人,直接去你太子宫处理政务就行。”
说完,魏增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东西上。
他甚至直接上手拿着蜂窝煤观看起来,还用五根手指都往那些洞里插了插试探下。
大殿里寂静无声。
远处的宦者令和一些宫人们低头不语。
太子假手中拿着文件的手微微用力,心里只想骂人。
这么相信我?
我要是万一带兵来请你退位呢?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到王座边,拿出王印往那些文件上用力一盖;声响之大,宛如是在砸。
可魏王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喃喃自语了一句。
“为何要用这种样式?莫非是燃得更快一些?”
声音很轻。
但在本就寂静的大殿里,这喃喃自语简直与大声叫嚷无异。
这彻底点燃了太子假心中的愤怒。
“父王!为君者,岂能如此玩物丧志?!”
“若真如此,你不如干脆退位让儿臣为王算了!也好过你这种名声影响我魏国士气!”
不管是为臣、为子,这番话都可以说是大逆不道。
一旁,宦者令等人当即就跪下了,生怕待会太子的血溅到他们身上。
但魏王只是扭头静静的看着他。
没有愤怒,反倒是有一丝欣赏、以及慈爱。
这个孩子,好像以前的自己的啊!
“你去处理政务吧。”
“来人,送太子出宫。”
“传寡人王命:由太子监察国政。”
太子假目瞪口呆!
不等他回过神,生怕魏王反悔的宦者令赶忙就带着宫人将太子几乎是拖出了大殿。
大殿内只剩下魏王。
还有殿外传来的声音。
“父王!你醒醒吧!算儿臣求您了!身为君王,应当……”
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小。
魏王脸上反倒是浮现了一丝笑容。
当宦者令再次低头走进来时,他收起笑容,再次研究起面前的东西。
一刻钟后。
相国邓古求见。
魏王抬头,看着因病身子不好,被宦者令搀扶进来的老相国,直接制止了他行礼。
“是太子让你来的?”
“不。”邓古摇了摇头:“是臣听说太子愤怒出宫后自己来的。”
宫人搬来了两把椅子。
魏增和邓古也不见外,直接坐下。
邓古是在上一任魏王时期就担任相国的,更是在当今魏王祖父魏昭王时期就已入仕,可谓是绝对的三朝老臣。
但一直以来,他都很恪守君臣之道。
因为这几百年来,没恪守君臣之道的人要么弑君造反,要么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他不想晚节不保。
“相国身体好了?”
“快好了,可也不需要好了。”邓古轻笑着说,目光看向了一侧的火炉和蜂窝煤。
“大王研究得如何?”
“还算喜人,这蜂窝煤开孔估计是为了增加烧起来的速度和威力,而这炉子底部的三孔洞则是在燃起来后控制整体燃烧时间的,寡人还察觉出……”
听着魏王说得头头是道,邓古点了点头。
“大王,臣也想来研究了。”
魏王停住了话头,看着面前的老相国,一时间居然以为他在打趣自己。
“臣没说笑。”
邓古看向一侧的宦者令:“你们先下去吧。”
这一刻,他浑然不顾这是否会逾越礼节。
宦者令看了魏王一眼,后者仿佛猜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等大殿里只剩下两人时,邓古叹了口气:“既然大王觉得抗秦无望,那让臣和大王做个伴吧,也好过让您一个人承受骂名。”
魏王心神震动!
身为魏王,又怎么可能对国事没一点态度呢?身为君王,又怎么可能如此放心太子呢?
但他没办法了呀!
当知道魏国北部的边城被秦人渗透成那样、甚至能配合赵国军事行动的时候,他就知道魏、赵没希望了。
魏国内部,秦人已经培植起了一股足以在关键时刻颠覆政权的力量。
在赵国,或许赵王和秦人无关,赵国许多朝臣也和秦国无关,但秦人绝对同样有一股力量潜伏着,那股力量强大到可以合理的影响赵国军事行动却不被赵王怀疑。
占据中原四战之地的魏国,反秦情绪最大的赵国,两个国家都没希望了。
那还能靠谁?
是那个弱鸡韩国?还是那个国内贵族派系内斗到把君王架空的楚国?还是那个一直毫无动静只是今年才抽风的齐国?还是那个又菜又爱玩的燕国?
六国,完了。
前段时间,魏王试图以秦人惯用的方式反击一下,因为别的方式更不可能。
所以哪怕他明知道在那些方面也和秦国有着极大的技术、能力差距,可他依旧做了,他终究有些不甘心。
然而不甘心的结果,是被秦国以近乎天命眷顾的方式发现。
他本以为会遭受报复,却没想到秦国完全无视了。
无视,是最严重的贬低。
他不知道秦国会有什么手段,但他知道秦王绝不是蠢货——秦王既然敢无视自己的这些动作,就证明对方有把握哪怕自己成事了也对秦国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否则但凡有一丁点麻烦,秦国都不会以赠送报纸的方式来回应。
因为人捉弄小动物时也会有这种心态,但凡小动物可能会伤到自己、哪怕只是擦破点皮,人都会有所防备;只有在小动物再怎么反击挣扎也无用时,人才会以看戏的心态去面对,兴许还会给小动物一点动力。
人类的无伤通过属性,任何情况都适用。
这种看到未来的绝望感,让魏王懵了好几天。
几天过后,他想开了。
既然国家迟早要亡,那就为自己家族考虑一下吧。
于是他摆烂了,学习了摆烂比他还早的韩王,同时让太子处理朝政。
而这一切,作为相国且知道几乎所有大事的邓古也猜到了。
“大王,您这是在污名自己啊!”邓古叹息着说。
“若那秦王是个大度的人,以您现在这种态度,日后他不会对王族赶尽杀绝,太子由于现在展现出了足够的治国才能,也可能留得一命为小官以示秦王宽仁之举的证明。”
“若秦王非要斩草除根,那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您和太子都会成为牺牲品,到那时,某位被您故意藏起来的王族子弟,会成为魏王一系唯一的后人。”
“臣见过了三代君王,大王,治国理政上您或许不算出众,但在大义上,您是臣最为敬佩之人啊!”
魏王露出了一丝笑容。
“哦?那你说说,寡人把谁藏起来了?”
“三公子魏尚,许久都不曾有消息了。”邓古停顿了一下:“现在待在公子府中的人,怕是个假的吧?真正的三公子,要么已经带着王室族谱在哪处田间劳作了,要么去异域了吧?”
魏王看着他。
邓古也平静回视。
随后,君臣同时笑了。
“好啊,寡人比父王强多了,能得老相国如此真心相待,寡人在此谢过老相国了!”
老相国或许能力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人精。
能得到他如此称赞,寡人哪怕平庸了一生,死后在祖父和父王面前也有脸了!
我没丢份!
“大王,太子应该知道真相啊。”邓古说:“臣相信,他若知晓这些,也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
魏王摇了摇头。
“太子是寡人诸子中最适合为君之人,寡人没办法救国,但也不能让亡国之君的名头落在他身上,这个名头寡人替他担了。”
“就让他在最后这些年,熟悉一下最后的国政吧。”
邓古沉默无言。
一个父亲宁可自己担着亡国之君的名声,也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孩子过好一点,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呢?
“相国啊,若你和寡人一起沉迷享乐,未来史书里,你可就和寡人一起昏庸了。”
“昏庸又如何?”
邓古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的能力,顶多算中上之姿,不过是仗着活得久、外加运气挺好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这才熬上了相国之位。
他和魏王一样,能力平平,哪怕看清了局势也没有改变的可能。
但他不愿意背叛这个国家,哪怕它并不是多么好。
“难道大王以为,魏国一个忠臣也没有了吗?”
忠臣……
一个多么复杂的词语。
“相国啊,今晚别出宫了。”
魏王很开心,因为有人能理解他的‘昏庸’了。
“跟寡人多说说父王和祖父的事吧。”
“好,说起来,大王和两位先王,还有许多相似之处呢。”
“寡人去拿酒,秦人不是出了那什么精品养生酒吗?寡人早就买好了,相国可否陪寡人喝一杯?一杯就行!”
“臣想喝一瓶。”
“那不成,你病还没好。哪怕秦人说养生酒也不能多喝,那李缘不是个什么好人,其商品说辞不可全信……”
……
廷会衙门。
下值时分,郎官邓泉走出了大门。
虽然他只是个郎官,但由于家族和廷会官阳沐有些关系,他也被安排进了廷会当差——也就是高级打杂。
但哪怕只是这个打杂的活,也是许多人挤破了头都想进来的。
若是以往,他下值走路回家时脚步都是带风的。
只是今天……
出了廷会大门,他一言不发,神情凝重。
今天帮着李廷会处理文件时,他无意间瞟到了一份文件。
由于廷会制度极其严格,他自己也不想因小事断了前程,所以他当时并没有多看,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可仅仅那一眼,他看到了文件上的几个字:韩国田亩清查与分发。
韩国?
怕是要准备攻韩了吧。
这没什么,所有人都知道秦国之志,无非是早几年晚几年罢了。
田亩清查,也能理解。
毕竟如果攻下韩国,秦国朝廷肯定要自己清查一下数据的,毕竟韩国朝廷的资料有多大水分,谁都不敢保证。
可他关注的是“分发”。
为什么要分发?怎么分发?
在韩国,超过半数的土地都掌握在那些权贵手中,余下的土地才是韩国大部分底层老百姓赖以生存的东西。
老百姓自己活都不够,所以这田亩肯定不是动他们的。
难道是要对那些韩国权贵的?
理论上来说,这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毕竟秦国都展开过一次土地整改了,韩国权贵哪怕投降也凭什么不割肉?
但许多时候,官方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有自己的含义的。
如果只是放一些田地出来给百姓,那大可以用‘整改’‘调查’等字眼。
用上‘分发’,只能证明这个范围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是占九成的权贵土地。
如果再联想到当今大王对贪官的打击、对无功之人的轻视,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打下韩国后,不管大王明面上的安抚措施是什么,大部分无用的韩国权贵都是被打击的对象?
那这样一来,用上分发也就很合理了。
只有一小部分真心投靠、或者有功劳的人可以幸免于难,其余大部分韩国权贵的土地,都得重新分配。
邓泉对韩国权贵不在意。
别说只是动他们的土地和财产,哪怕是大王要杀光他们都与他无关,身为秦国官宦,他只会拍手叫好。
可这种事情,一旦做了第一件,就一定会有第二件。
到未来,会不会落到秦国国内的权贵们身上?
要知道,秦国权贵们占有的土地比例虽然不如韩国那么高,但也达到了三成——占国家人口不到半成的权贵,占了全国三成多的土地。
大王会乐意吗?
邓泉觉得这个答案压根不用去想,因为大王对国师绝对的支持表明了他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的心绪变得无比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