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芙掀帘而入时,正瞧见温以缇支着下颌坐在窗前,眸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似是凝着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她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侧,才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温以缇回过神,眼底的茫然散去大半,见是她,连忙伸手拉过一旁的锦凳:“怎么这个时辰还没歇下?可是有什么事?”
“姐姐明日要去崔家,我跟着多有不便,便想着独自去京中逛逛,顺便瞧瞧苏青他们几个。”
温以缇闻言,霎时了然,唇角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怕是不止想去瞧苏青他们吧?心里头,是惦记着小勇了?”
常芙被说中心事,却也不扭捏,“也不全是,周爷爷来京城这么久,我还没登门拜访过,想着挑些东西,给老人家尽点心意。”
温以缇闻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倒是我疏忽了。不如你等等我,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常芙连忙摆手:“姐姐不必急,我先去便是。等姐姐下次得空,我们再一同去看望周爷爷也不迟。左右我一个人闷在府里,也是无趣得很。”
温以缇瞧着她眼底的雀跃,便知他是真的想出去透透气,便点了点头:“也好。只是你记得同母亲说一声,顺便明日让安管事跟着你,有他在,我才能放心。”
常芙眉眼一亮,忙应道:“好,都听姐姐的。”
说着,她又瞅了瞅温以缇眉间淡淡的愁色,忍不住问道,“对了姐姐,你方才一个人坐着,是在愁些什么?”
温以缇重新支起下颌,望着窗外那轮被云絮掩去大半的明月,轻轻叹了口气:“阿芙,许是我们在宫里待得久了,寻常女儿家挂在嘴边的婚嫁之事,从前于我们而言,总觉得是极遥远的。可这几日回了家才发觉,一旦到了年纪,这桩事便如影随形,绕得人喘不过气来,心里头,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常芙学着她的模样支起下颌,澄澈的眼眸望着她,“可这不是女子长大成人后,本该走的路吗?我们儿时便听长辈说过,女子及笄便要议亲,成家、生子、侍奉公婆,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温以缇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啊,“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这句话从她唇边溢出,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尾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偏过头看向常芙,眸光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彩:“阿芙,你信不信,会有这样一个时代?那时,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女子也能走出深宅,凭自己的双手做工劳作,赚钱养家,甚至能做出一番不输男儿的事业。女子能凭着自己的意愿活一辈子。”
温以缇眸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似是望到了遥不可及的光景,“哪怕长辈不解、旁人非议,只要她自己不愿,便没人能逼着她披上嫁衣。未经女子点头应允的婚事,是过不了律法的,更遑论被世人认可。
世人如今心心念念的儿子,到了那个时代,或许会被避之不及,人人都盼着能生个女儿。”
常芙没有像旁人那般斥之为无稽之谈,反倒蹙着眉,认认真真地思索了半晌,才抬头看向她,轻声问道:“那……为什么人人都会想要女儿呢?难不成是因为家里穷到连儿子都养不起的地步?”
常芙话音刚落,又自己摇了摇头,觉得这说法实在站不住脚,“可就算是寻常揭不开锅的百姓家,便是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也总要拼死拼活供着一个儿子,好延续香火。”
温以缇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眼底漾开几分赞许的柔光。她的阿芙,果然是个通透伶俐的。
她微微倾身,声音轻缓却带着清晰的笃定:“你说的没错,正是养不起。只因到了那个时代,养育儿子要被天价彩礼压得喘不过气,还要为他置办家业、筹备住处,桩桩件件都是压在肩头的重担,寻常人家实在是不堪重负…更别说什么多子多福了。”
常芙垂眸沉吟片刻,“这般说来,那个时代的父母…定是活得极累的吧。”
她抬眼望向温以缇眸光澄澈,语气里带着独有的赤诚:“可不管怎么说,至少那时的女子,是真真正正有了自己的自由。她们手里攥着活下去的底气,不必再像浮萍似的依附旁人过活。纵然日子里也有百般苦楚,可姐姐,我总觉得,你说的那个时代,是更好的。”
温以缇忍不住弯了唇角,眼底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那是自然。只要人活着,便万事皆有可能。只要手里攥着养活自己的本钱,纵是身陷泥沼,也总能一步步蹚过去。”
谁知常芙话锋陡然一转,眉眼间带着几分不解:“既是如此,姐姐又何必兀自愁闷呢?咱们温家如今是正经三品官宦门第,比起那些小门小户,不知要强上多少。这婚嫁之事,纵是一时棘手,又怎会没有解决的法子?”
温以缇闻言一怔,半晌才轻叹一声,眼底的愁绪散了些许:“倒是我不如你想得通透,是啊,左右不过是迟早的事,总会有解决的一天。”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窗外还浸着一层淡淡的晨雾,温以缇尚在半梦半醒间,就被轻手轻脚进来的徐嬷嬷,还有端着铜盆的绿豆、捧着妆奁的雪团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扶了起来。
她困顿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忍不住揉着太阳穴低叹。
自离了宫,她已是许久未曾这般早起身了。
香巧不擅梳妆,便和绿豆一道,手脚麻利地清点着要带去崔家的礼单,又将备好的衣衫一一叠好,规整地放进描金漆盒里。
另一边,雪团正握着梳子,细细为温以缇打理长发,半点碎发也无。而后挽了个栖云髻,衬得愈发温婉端方。髻心只簪一支赤金点翠穿花钗,钗头垂着两粒圆润的珍珠,鬓角斜插两朵鹅黄色的腊梅绒花,嫩黄的花色映着素净的脸颊,明媚得恰到好处。
面上薄施粉黛,两颊扫了点淡淡的胭脂,唇上点了一抹海棠色的口脂,气色愈发红润。
身上穿一件橘粉色的织锦夹袄,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细腻的白狐毛边,暖融融的,又添了几分贵气;外头罩一件米白色的素绉缎披风,披风下摆绣着几枝疏影横斜的红梅,在冬日里瞧着格外雅致。腰间系一条石榴红的窄腰封,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整个人既有成熟女子的温婉韵致,又透着几分藏不住的娇俏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