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军一时语塞,“当真?”
毕竟他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受了大环境影响,潜移默化总不是完全不信的。
桑陵握嘴而笑,也不想总逗弄他了,“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如此呗?”
说话间,窗边吹来一股凉风,不消片刻,就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卫楚从前堂的小榻上起身,又招呼了几个婢子进来,一同关窗,后室墙角连枝灯上的烛光也被吹灭了一小半,大婢女的声音从门樘外传来,“夫人,奴婢进来关了窗罢?”
桑陵一边应声,一边将帐中的豆形灯也吹灭了,这会有雨,屋里的蚊虫消失匿迹,她撩开半边纱帐,预备自己把矮几和灯具拿出去,就被聂策挡着了,“你这也不叫我帮忙?”
这时候的家具都是实木的,虽说这张矮几不大,可少说也有十来公斤,却也还是有些重量的。
桑陵还有些不明白他这突然变重的语气是为何,“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也都是自己搬上搬下的啊。”
就算有伺候的婢子和仆妇,很多顺手的小事,她还是习惯自己亲力亲为。
聂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就只自己搬东西。待得婢子们将窗户都推出去了,夫妻俩才总算是老老实实躺平回来。
“你还没告诉我呢。”桑陵的心思还在之前的对话上。聂策就枕着双手听屋外的雨声,心中五味杂陈,好气又好笑,但只要一听她开口,又十分无奈,一直以来,娘都说是他还没开窍,他现在觉得是桑陵还没开窍,即便为人妻、为人母了,也依旧没有开窍。只得长吁道,“如你凭空所想,他有想要的治世能者,正在成王手上。”
再要说多了,就当真不好提及了。而且那人还不是具体的一个,乃是整个官署,而这场游击之师背后的操盘手也并非皇帝……聂策喟叹声意味深长,脑中忽地浮现出太子脸上的笑。
桑家女儿不觉一笑,目注头顶承尘,还想问下去,就叫身侧人抓住了手,“睡罢,明日还得早起。”
这就是要止住话题的意思了,尽管桑陵还有些意犹未尽,却也还能知趣,遂偏过身去准备酝酿睡意,又听他的声音传来,“明日起,我就得待在大营了,城中可能会有些乱,你们还如同以往,安心待在府中即可。”
“要开始了吗?”她缓缓睁眼,其实代成君带回来的闲谈不完全是八卦,南海李通都过来了,不也正说明大战在即?
聂策无声颔首,算是回应了她。桑陵遂又面对他躺着了,主动将自己缩进了他怀里,“不论战术如何,你都不能掉以轻心,要平安归来——”又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在这里等你。”
“好。”聂家郎语气低哑。
*
事实上,待在陈家府宅就仿若与世隔绝了一般,郡国兵在此之前,不仅是同成王势力处处打游击,无数细作也早渗透成王权利内部,王宫几面可逃生的路在此刻都断了,只待最后一举瓮中捉鳖,故此城内其实还算安宁,无非是店面邸舍收了消息的,早早关门大吉,各家各户的宅院也都门窗关严实了,军队和军队打,还犯不着动及城中老百姓身上。
桑陵能感受到一些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便是正院那边也都没了人,偶尔两三面生之人进出,也俱行色匆匆,手中拿了几卷竹牍就走,并不久留。——而之前那一块一直有人进出,议事厅里头的谈话声到子时都不曾断过,连带周遭屋舍也都灯火通明。
两厢差异太大,也难不让人跟着紧张几许。
二十三日夜间,外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留守在府里的应不识来回话,说是成王王宫被郡国军队投石所致。那声响断断续续维持了半个时辰,从天井上空看去,依稀可见东边天际的火光,乃至似梦中的隐隐冲锋声。
她不由得眼底温热,只在心底祈祷那厮平平安安,待平复之后,又立即让人将后院六个女孩子和代成君那边几个人都接过来。应不识同卫楚一道去的,她就和房中几个仆妇在一处,来回踱步了一会,逼迫着自己尽量镇定。
几近子时,所有人便都聚集到了跨宅,卫楚和阿增去安置钟村六女睡觉,其余下人困了的就到耳室小榻上歇息,要守着的就候在前堂,桑陵和代成君是没有困意的,也没心思做别的打发时间,就只能对坐着闲话,也好赶走焦虑和紧张感。
她们中间的漆木案几上点了一根鼠尾草的线香,这东西还是桑陵在药田里翻土时发现的,当即采摘晒干保存,原想着以后带回长安慢慢捣鼓,后来闻不惯这里的香,便叫卫楚帮忙,主仆俩捣碎研磨给制了香,到今日将将是阴干,也是头一回用。
代成君还支颐念了句,“你自己做的这香不错,回头给我府上送些。”
“还是费工夫的,主要是鼠尾草,好像就做香皂的多。”
“丘家不也买卖这些草药,回头同他问问。”代家女儿伸着手指在轻烟上绕了绕,“我有点想家了。”
两个人出来都快半年了,早前聂策其实就说过:侯府来的家书里提及了此事,说代家寻女的文书都传遍了京兆。他俩都没敢回信说——代成君是跟着桑陵来了交州。不然两边只怕要结下世仇了。她无奈摇头,“出来这么久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到时候回去了你可要怎么办?”
“我就同我大母宿在一处。”代成君心烦地啧了声,“大不了就被揍一顿,总也死不了。”
她算是佩服了代家女儿的心态了,望着线香失笑,又听对面人换了个话头,“那个公孙嶂人还不错,自打跟着部曲行军起,咱们吃的都是野菜蝎饼,几天都不见一丝肉,他过来的那几日,我难得见着肉,那天都吃了一整盘,从前在家里不觉得肉多好吃,大母还总让我多吃些,说长身子,可我一尝那味就要吐,无论什么肉、无论怎么做都不合胃口,没成想现在不要人劝,也能自己吃了一大盘子肉了。”
“白水煮的都香是吧?”桑陵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也不过捞起来后洒了些盐巴,就很香了。还是你说,南方的肉就是比长安的要香些呢?”
“不知道,我尝不出来。”桑陵拨弄着香灰,又听外头訇然一道声响,前堂几个奴仆起身的身影倒映在窗牖上,两个小女儿一同张望,却是应不识回来了,“夫人不必担忧。”他人已经到了廊下,回了一句话以后,又风一样的跑到外院去了,仅是从天井边瞧过去,依稀可见外院里头集结了一大批士卒。
火把光亮瞬间点燃整座府宅上空,为首的将领桑陵有过一面之缘,便是之前代成君提过的“李通”,几人火急火燎地进了正厅,像是在寻找什么,很快就又退出去了,仅是一墙之隔,可闻巷道上的阵阵马蹄声,以及远方那影影绰绰的厮杀喊叫——
建嗣十四年十月未过,这一场交州战役在几近周旋之下,从郡国兵攻入成王王宫,不过一夜便已完胜。不知其事者,或有颇多疑虑,都只得出一个结论:此战轻而易举,近两年埋伏,乃是郡国兵太过畏敌。可只有身处其间者,才能知道私下之艰辛。
聂策不曾和桑陵过多透露里头的细节,可仅从他提到的只言片语,以及这不曾停歇的到处跑,桑陵也能猜到些许。
当日占领王宫,车骑将军整整三日未归,应不识来回的消息说:将军在郡丞府。
这就对上了他之前和桑陵所说的话,那个他们需要的人才,可能正在郡丞府内。
桑陵就安生在陈家府宅等了几日,直至聂策回来——
虽此战已成,可班师回朝还得等上半月,直至长安跑来的新任郡守尚未,以及郡丞府内所有官员都心服口服。少年将军脸上神情并不轻松,他道,“有几个自杀了,我拦不住。”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回来洗漱完往榻上一躺,睁眼望着承尘,忽而就来了这么一句,桑陵也都知道,他只是在放空地倾诉,也不会在意对方听不听得明白。
就跪坐榻前的席子上,轻声说,“捐躯济难,忠臣之志。如若不是这样的人物,也不能引起你们的重视。”
榻上的人便没有回什么了,窗外暮色渐浓,伴着点点雨声,似是这片水乡的呢喃低语,桑陵回首望着豆大的雨珠从廊檐落下,并着一股凉风吹进来,到此刻,才能确切地感知到秋天的到来,她想,关中地带的人或许都已经穿上厚厚的外袍了,就凝望了一会,等再回头来时,聂策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