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长安城的暑气愈发逼人。
作为冰务司员外郎,刘绰的职责繁重而细致,既要确保皇家用冰充足,又要兼顾民生所需。
第一件事便是巡查冰窖。
皇家冰窖位于地下,深达数丈,四周以青砖砌成,顶部覆盖厚厚的稻草和泥土以隔热。
窖内寒气逼人,冰块整齐堆叠,宛如一座晶莹的冰山。
虽说可以用硝石制作,但似乎皇家还是更喜欢用冬天采集后保存起来的冰。
他们觉得那样的冰更“道法自然”。
“县主,这是今年新采的冰,”负责的主事内官恭敬地介绍,“取自终南山深处的寒潭,质地纯净,不易融化。”
刘绰伸手轻触冰块,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
听了管事内官的话,她条件反射式地回了一句:“哎,叫什么县主?工作地点,请称职务!”
内官虽觉得她用词新鲜,却也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告诉他,不要喊她县主,喊她官职的意思。
可他只能装作听不懂!
谁知道大人物这样说是不是只是客套一下?
要是他真的从善如流开始喊刘员外,那他就真的白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了。
“哎吆,您是县主,身份贵重,奴婢怎么敢......”
玩梗不成的刘绰,心头闪过一丝落寞,她恢复工作状态道:“冰窖的存量可够用到秋日?”
主事面露难色:“今年暑气格外重,宫中用冰量比往年多了三成,若再遇上贵人宴请,恐怕不够。所以,如今这种冬天存下来的冰都先紧着宴饮用,消暑的冰用的都是硝石做的。”
刘绰点头表示欣赏:“你差事办的不错!”
骄阳似火,但今年的暑热却比往年好熬得多。
因为冰务司的差事办得好,长安城的衙门、商铺、乃至寻常百姓家,都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凉。
衙署里降温的冰鉴几乎从早放到晚,再配上一碗特色冰食,公文批阅得飞快。
整个大唐公务员系统对冰务司工作的赞扬之声不绝于耳。
“往年这时候,咱们伏案办公,汗流浃背,墨迹未干就被汗水晕开,案卷都糊了。今年倒好,冰块管够,连笔杆子都不黏手了!”
立时便有吏员啜了一口冰酪,满足地点头:“是啊,多亏了明慧县主。往年衙署里配发的冰,哪里轮得到咱们用?暑热难耐,再看到那么多文书,我脾气都跟着暴躁。今年我倒愿意多在值房里待一会儿,回家才热呢!”
户部尚书翻阅着账簿,啧啧称奇,对左右道:“去年尚未见到多大成效,瞧瞧今年,虽说冰价低了,但是用冰量却上来了。光是东西两市冰铺的税收,就比往年多了五成!整个大唐加起来,就更可观了!”
“这是自然!二月里,长安大户办宴会就开始用冰了。我家女儿就喜欢在冬日里吃冰食!她说,就喜欢这种围着火炉吃冰的感觉!”
国子监里正在听课的学生们也是个个精神抖擞,不再像往年那样热得昏昏欲睡。
食材保鲜有了保障,商贩们的创意层出不穷。
各色冰食风靡长安。
因为上书夸赞刘绰活儿干得漂亮的奏折太多,皇帝在朝会上龙颜大悦,赐了刘绰黄金百两、锦缎十匹,以彰其功!
曹氏原本就牵挂刘绰,怕她忙起来照顾不好自己。
可她是做儿媳的,要照顾好家翁。不好撇下刘翁和夏氏搬到县主府去盯着刘绰的饮食。
如今住在一起,每日都可以做些女儿喜欢吃的东西盯着她吃完,自然喜不自胜。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收到了李吉甫的回信。
令人惊喜的是,为确保安全,家书是由诚管事亲自带回来的。
他是伺候李德裕的老仆人。
当年在彭城,李德裕和刘绰初相识就是他陪在李德裕身边。
提亲和送信物也是他亲自办的。
刘绰已经几年没见他了,乍一看到觉得十分亲切。
“诚管事一路辛苦!天气热,先饮一碗冰镇酸梅汤消消暑!咱们多年不见,一会儿再好好叙旧!”
诚管事却是对着刘绰礼仪周全地行了礼。
“都是小人份内之事,县主如此说,可要折煞小人了!”
谁能想到,当年彭城主簿家的五娘子如今已成了二品县主。
诚管事不由感慨。
几年不见,如今的刘绰不但出落得更妩媚动人了,还以一己之力成了能跟他家二郎君身份匹配的县主。
好生厉害!
他在心底由衷赞叹:要不说我家二郎君眼光好呢!
每次听到刘县主又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他家阿郎就会在家里设宴款待下属。
那边花样拍马屁。
这边花样秀儿媳。
一番客套后,李德裕便牵着刘绰进书房读信。
信纸上的墨迹工整有力,透着一股沉稳的气息。
信中,李吉甫并未直接言明皇帝与昭靖太子之死的关联,而是以隐晦的笔触写道:
“吾儿德裕:
来信已阅,知你与明慧县主近况,甚慰。你所问之事,涉及宫闱秘辛,本不该轻言,然你二人既已卷入朝局,为父不得不坦言相告。
先帝在位时,极为宠爱郑王,封其为天下兵马元帅。大历八年,为父年十五,交友广阔。闻其常与诸将密谈至深夜,隐有超越东宫之势。
不久,郑王猝然离世,宫中讳莫如深。太医署诊断为‘猝发心疾’。然郑王时年二十八,素来体健,无宿疾,此事蹊跷非常。
先帝悲痛,却未深究,只命厚葬,追封为昭靖太子。其时,今上尚为太子,极为悲痛,自此闭门三月,称病不出。
昭靖太子薨逝一事,朝野众说纷纭。然史笔如刀,真相往往掩于尘埃之下。今上登基后收养舒王,待如亲子,然其中曲折,非外人所能尽知。
吾儿当谨记,帝王家事,牵涉甚广,慎言慎行,勿再深究。
另,为父不日将调回长安,届时再叙。
父 吉甫 手书”
刘绰猛地合上信笺,指尖发凉。
难怪皇帝对舒王府百般容忍。
难怪那日皇帝眼底有乌青。
这是做了亏心事以致夜不能寐啊!
“绰绰?”李德裕见她面色苍白,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我怕是犯了大错……”回想起那日跟皇帝的对话,她声音发紧,“那日在紫宸殿,我竟对陛下说‘鬼神不过是人心所幻’……”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若是他做了亏心事呢?
若昭靖太子之死真与皇帝有关,她这句话无异于刀尖戳心!
李德裕轻声安慰道:“绰绰别急,你这话答的其实极好。若你说相信鬼神之说,那陛下才会更加忧思惊梦呢!”
“果然,生在帝王家,手段不狠,位子就不稳啊!”刘绰忍不住道,“难怪陛下对猫鬼案的态度如此微妙。”
“之前只是疑心,如今却是坐实了这份猜测!”李德裕落下一子,笑看着刘绰道:“绰绰,我想到怎么收拾舒王府为你出气了!”
刘绰入长安后,多番遭到舒王府刁难。
关中之行更是险象环生,数次要取她的性命。
他一直记得要找回场子呢!
“可你阿耶不是要我们......”刘绰看着他狡黠的眼神,突然心有灵犀道,“你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知道,他向来是个善于抓住机会报复回去的人。
该小心眼的时候绝不大度。
李德裕难掩赞赏,“知我者绰绰也!瞧舒王对陛下的态度,他不像是知道当年真相的样子。只以为是因为跟杨家的关系,才彻底断了他生父的继位可能。”
“陛下敢将舒王养在身边,自然没有留下什么首尾。越是舒王身边的人,怕是越接触不到当年的消息。可这样的消息若是散播出去,圣人必定会下令彻查,风险实在太大了!”刘绰担忧道。
李二笑着挠了挠她的手心,“何须闹得人尽皆知?李佑行事鲁莽,裴静之此人更是自恃才高,喜欢兴风作浪。舒王下不定决心?他们两个自会帮他做出决断。”
“若真引得政局动荡呢?”
“放心好了,乱不起来!舒王手中那些守捉郎如何跟数量庞大的神策军抗衡?”
在本就腥风血雨的夺嫡大战中搅浑水,刘绰自问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
她看着胸有成竹的李德裕,心想:这小子,他是真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