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无奈叹气,“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似乎很是风光……却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负责监督百官,特别是监督……左相。我一直天真地以为,能够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是我能力的最佳佐证……”
谁都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志得意满间,觉得整个江山都已经无遮无拦地摆在了面前,全凭自己宏图大展。
可有些梦境,真的比泡影易碎。
很快他就意识到,能坐上这个位置,并不全凭自己的能力。甚至……能力可能只是锦上添花的一项,而决定性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己足够“孤家寡人”。
他的背后无权无势,便是参加科考的银钱都是靠自己夫人救济。这样的自己,是监督左相最好的工具——无亲无眷,便不易被牵制威胁,无根无基,便能誓死效忠……
沈谦沈大人在明白过来之后,便收了一身锋芒,成为了朝堂之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老好人。他以为,终于不必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连做梦都是朝廷上那一群魑魅魍魉在载歌载舞……
可谁知,许四娘说她要去做仵作。
御史大夫不是什么好差事,仵作更不是什么好差事。彼时已经改名叫做沈谦的沈大人,几乎可以预见到未来因为这个婆娘给自己、给这个家带来的腥风血雨——不仅仅是因为仵作这个差事,而是许四娘这个人,就是天生的莽汉子直来直去的,那些弯弯绕的心机她不屑、亦不懂。
于是,她自然就成了沈谦唯一的软肋……
可皇帝不允许沈谦有这样的软肋。他以利诱之,承诺封许四娘诰命夫人。可……这个笨蛋女人啊,名利于她而言,何曾重过?她当场拒了,只说一介仵作,怎敢诰命加身?说完,朗朗一笑。
皇帝并未震怒。
如今的这位陛下,虽非仁君,却是一位明君。他只是将沈谦叫到了御书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聊了一番,顺便将左相的势力为沈谦捋了捋。沈谦永远也忘不了彼时皇帝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平静、浩瀚、却又凉薄,皇帝问他,“沈卿,如今可明白……朕为何选你?”
明白,一早就明白了。只是如今更加明晰罢了……许四娘会成为众矢之的,之前她居内宅后院,没那么多明枪暗箭尚且安全,可她一旦入诏狱,身为仵作有太多可能被设陷的机会。
说到这里,沈谦叹了口气,“我和你母亲商量过,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只有她被我不喜,那些我的死对头们,才不会花费时间来为难一个女仵作。”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世人都说他沈谦是个白眼狼,还是一个能被理解的白眼狼,毕竟,许四娘这样不识时务、不知礼数的糙女子,如何配得上御史大夫夫人之尊?可没有人知道,他沈丁头呀,就是喜欢那般坦荡爽朗的笑容。
他沈谦,好美酒、好美人,平生多着作,半数写美人,湖边浣纱女、教坊琵琶手,应有尽有。却独独没有许四娘这样的——不是不美,是言语苍白,穷尽毕生所学亦觉词穷。
沈洛歆呆呆听完,只觉得有些震撼,半晌,机械般掉头去看许四娘,“真的……是这样?”
许四娘沉默着点点头,表情有些尴尬——这些夫妻间秘而不宣的秘密,被搁置在了小辈们的面前来讲,总有些无所适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原想着你还小,不懂事,万一争强好胜说漏了嘴,反倒让所有安排都毁于一旦。再后来……你长大了一些,可、可时过境迁,再同你解释,也就显得矫情了……”
“反正你看到的,也是真相的一部分。他也的确纳了妾室、生下了沈乐微,也的确是宠妾灭妻……没什么毛病。”
沈父面色一僵,意欲解释,“这还不是……”最后却在对方的眼神里,选择了偃旗息鼓。有些话,如今能说,但有些话……如今不能说。若真的说起来,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地……无辜。
那些年少轻狂的热血,如今想来真是天真无知,若是彼时的自己……如今大约能认同沈洛歆的做法,便是闹得天地翻覆又如何,至少不负自己、不负情谊。
可走出半生,才知虚妄。
人不仅胜不了天,人也胜不了权,官大一级就是压死人,金钱就是能使鬼推磨,若是不能……那只能说明钱不够。
“洛歆,你听话。”他旧事重提,“你随我回去。你可知,听闻你重伤,我昨晚就想过来……我就不该同意你母亲当初带走你,如今这般……这般寄人篱下,算什么意思?”
“寄人篱下?”沈洛歆并未舒展的眉宇愈发拧巴在了一起,“我住在这里,并不觉得如何寄人篱下……相反,你让我随你回沈家,我才会觉得寄人篱下。虽然你和母亲之间事有缘由,朝堂之上我也没见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并不好评判你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我同你并不亲厚是真,沈府于我而言甚是陌生亦是真……”
沈父面色一僵,张了张嘴,到底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为父到底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思。那些心思,兴许不是如今的你想要的,但……但一定能够保你……此生衣食无忧。”
他话里有话,隐忍不言。
沈洛歆凝眉看去,打量许久,也没有瞧出什么来。
而沈父,已经撑着桌沿站起了身,那个极重仪态与形象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像是卸了一股精气神似的,一下子老了许多。
日色打在他头顶,他低着的头看不清表情,脊背都弯着。
圣人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沈谦深以为然,他做了许多、却说地很少,他想,终有一日沈洛歆会明白的,却似乎忽略了她还不能明白的这段岁月里,他们之间的沉默与疏忽,埋下了怎样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