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去了。
如他所言,这几日的姬家,的的确确是受人瞩目的地方。御史大夫沈大人和许四娘在姬家门口大吵了一架的事情在午后没多久,就传开了。
瞧热闹者众多,不过绝大多数人其实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两年来这种事情已经算少的了。
唯有当事者,从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些危险的讯号。
譬如沈乐微。
许四娘离开的时候,她还乐呵过一阵子,觉得这晦气女人终于离开了。因为许四娘的存在,自己那些玩得比较好的小姊妹那段时间都不愿上门,即便是出去玩,也很少带上沈乐微,以至于那段时间她几乎成了燕京城小姐圈中的透明、边缘人物。
好不容易走了,日子逐渐恢复如初,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听着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偏生又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也没什么其他的招数,便听丫鬟通报,说是夫人来了。
“夫人”不是什么正经夫人,身份上只是个妾室,姓江,按着正经来说,该是“江姨娘”,只是府上久无正妻,下人们哄着她,也不知道谁起了头叫了“夫人”,沈大人也没有阻拦,就此这么叫着了。
沈乐微与江姨娘不睦多年。
沈家二小姐打小骄傲,她生地好看、嘴巴甜,讨人喜欢,加之“御史大夫之女”的光环加持,原是无往而不利的人生。可偏偏,她的生命里,有一个此生无法磨灭的污点——她有一个出身勾栏院的娘。
姑娘家交往,闲言碎语间,总能轻易提起,一遍遍地提醒她,她不过就是个庶女、甚至,还不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庶女——因为她有一个身家不够清白的娘,和一个宠妾灭妻成了燕京城笑话的爹。
她自然不会怪她爹,不仅不能怪,还得好好哄着,哄地他找不着北,哄地他愈发宠妾灭妻。
于是,她只能怪她的娘,怪她不知洁身自爱。
正在气头上的沈乐微一听“夫人来了”当下愈发不乐意,想也不想就朝外头吼道,“不见!还有,夫人什么夫人!人夫人姓许,是医学世家的许四娘!”
话音落,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位,揣着手,手中一只小食盒,站在那里缩着肩膀,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瑟缩,当真是我见犹怜的娇弱小白花。
这就是江姨娘,瞧,哪里有几分“夫人”的架势,便是府上一口一口地叫着“夫人”又如何,终究是成为不了“夫人”,女眷聚会不受邀请,国宴之上更是不可能受邀,所谓“沈夫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位。
沈乐微收回目光,冷言冷语,“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姨娘紧了紧手中的食盒,朝着外头递了递,“听说你没用午膳,给你做了些点心。”
“不必了。你拿去给我爹吃吧。他大约也没吃午膳。”听说是被气走的……想也是,沈洛歆那性子,还能客客气气地让人备午膳不成?当真是随了许四娘的泼辣彪悍。
“大人那边也有……这一份是你的……”江姨娘向前半步,又堪堪停住,“你……你就用些吧,饿坏了自己,不值当的。”
“我说了我不吃!”
空气一瞬间凝固。一边,是院中还保持着递着食盒、瞠目结舌像是被吓到了的亲生母亲,一边,是因为对方一直以来的小媳妇模样终于勃然大怒的女儿。
江姨娘张了张嘴,“我、你……你生什么气嘛……”
“我生什么气你不知道?”沈乐微冲着门外的自己母亲厉声呵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你说那些年你是别无选择,我信。可是你看看你这些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枕边人还口口声声叫着‘大人’,你再看看那娘俩,何时把他当人看了?结果呢,你的谨小慎微,让你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一个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勾栏院出来’的夫君?还是得到了一个叫别人‘母亲’的女儿?”
沈乐微永远不会忘记冲着自己勃然大怒的父亲。
她看着自己母亲愈发卑微的样子,扯着嘴角冷笑,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地,一刀一刀扎过去,“他书房里那副据说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舆图你见过吧?是不是从来不让你碰?因为太名贵?哈哈!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名贵……而是因为,那副画的背后,藏着另外一幅……他亲手画的,许四娘的画像。”
话音落,沈乐微就看到自己不甚娇羞的小白花一般的母亲脸色一白,身形晃了晃。
她突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凭什么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都要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她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吗?这些痛苦,自然也要一起承担。
“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所托非人?”沈乐微咧着嘴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我原以为他宠我,我曾经真的以为他喜欢我更多些。可如今……连我自己都怀疑,那些宠,到底是不是真的?江姨娘……你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府上人人唤你一声‘夫人’,你怎么就学不会那些个夫人们的伎俩呢……”
门外,女子的脸上愈发失了血色。
她似是无力,提着食盒的手缓缓落下,低着头咬着嘴唇,半晌,轻声说道,“宠……本就是虚妄啊。他如今宠你,明日他便能不宠你……姑娘,是你以为,宠乃是长久的给予,却不知,那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兴之所起罢了。你远不该恃宠而骄,而该是如履薄冰的。”
江姨娘搅着食盒的手柄,指甲因着用力而泛白。
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只听得到声音寂寥,“姑娘既然不饿,那这点心……我便端走了。厨房小炉子上温着粥,若是饿了,让丫鬟过去取就是了。”
说罢,低着头缓缓离开,背影落寞。
书房里的那幅画啊,怎么可能未曾见过。只是彼时自己尚且年轻,如乐微一般的天真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