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歌捧着药罐回到院中,看见宋言站在萧明月房前。
听到脚步声,宋言转过身来。
“蒲医士。”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罐上,问道,“明月她如何了?”
“方才诊脉时烧得厉害,一直昏睡不醒,连水都喂不进几口。”
“可是感染了疫病?”
“初瞧症状,确与南城疫毒有相似之处,宋将军放心,我已配了清热解毒的汤药,亦会日夜守着她,定不会让她有事。”
“好……”宋言抿了抿唇,轻声又问,“我能进去吗?”
“疫病传染性极强,将军身负重责,还是莫要进屋,再者,她现在需要安静。”
宋言距门板不过寸许,只要他想进推门便入。他知晓疫病的凶险,也明白蒲歌话中隐意,终究,他还是收回了手,只是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仿佛要透过门板看到屋内昏睡的人。
“家妹就拜托你了。”
“宋将军客气了。”蒲歌微微颔首。
宋言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扇房门,才转身大步离去。
离开萧明月的院落,宋言没有回临时驻扎的营房,而是径直往裴不了的住处走去。还未走到院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裴不了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立于院中,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胡茬冒出了青黑色的一层,往日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赤红如血。他正怒目圆睁地瞪着地上的人,而瓦瓦则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裙摆沾了尘土,双手撑着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里不停念叨着“对不起”。显然,是裴不了方才情绪失控,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宋言赶忙上前,伸手将瓦瓦扶起。
“公主,可有伤着?”
瓦瓦摇着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我没事,是我不好,跟裴将军没有关系……”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裴不了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站在原地,身子微微晃动,单薄的中衣挡不住寒风,却仿佛感受不到寒冷,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恨意与绝望,整个人透着一股极致的颓废。
瓦瓦却没有走,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求助地看着宋言,突然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将军,求你了……”瓦瓦双手抱拳抵在胸口,姿态凄苦,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哀求,“求你让我看看玲珑吧,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就好。我只是想确认,那里面的到底是不是玲珑……”
宋言正要开口劝说,裴不了却像是被这哀求彻底激怒了。他猛地转过身,大步冲向屋内的兵器架,伸手便要去拔挂在上面的长刀。
“你还敢提她的名字!”
裴不了嘶吼着,声音里满是暴戾与痛苦。
“住手!”
宋言眼疾手快,一把冲上前拦住他,死死攥住他握刀的手腕。两人力道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宋言用力一扭,将长刀从他手中夺下。
“裴不了,你要干什么!”宋言的声音带着斥责,更带着一丝痛心,“她也是满心愧疚才来的,你何必如此激动!”
裴不了红着眼眶,挣脱不开宋言的束缚,便伸手指着跪在地上的瓦瓦,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叫她走!立刻走!再不走,休怪我无情!”
“裴将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瓦瓦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玲珑。你要杀我,我绝无半句怨言,只是求求你,能不能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死也甘心了。”
“我如何让你看她?”裴不了突然哽咽起来,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才十四岁啊!于青州、长安那般风雨飘摇,她都好好活下来了,偏偏跟着你来到这南城,偏偏……把命丢在了这异乡。我没有当场取你的性命,去慰祭她的亡魂,全是看在九公主的面上。你若再在这里胡搅蛮缠,莫说是公主,便是天王老子的情面,我也不认!”
他猛地甩开宋言的手,力道之大,让宋言都踉跄了一下。
“包括你,宋澜安!”裴不了的目光死死盯着宋言,语气决绝,“我已上书向圣上请罪,擅自带兵离开西海,本就是死罪,待我护着玲珑的棺椁归京,将她好生安葬在故土,我这颗头颅自会亲手割下,给圣上谢罪!”
裴不了话说得这般果决,眼中的死志清晰可见,宋言知道,再多的劝说也是徒劳,他只能俯身将瓦瓦扶起。
“公主,你先回去吧。如今裴将军情绪激动,你留在这里,也只会让他更难受。”
瓦瓦看着裴不了这般决绝,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花玲珑了。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缓缓起身后对着裴不了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宋言鞠了一躬,哽咽着说了几声“对不起”,方才转过身哭着跑出了院落。
***
裴不了猛地转身,将地上的长刀捡起,用力扔回刀鞘中。他又抬脚狠狠踹向旁边的木桌,桌子被踹得倾斜,上面的陶具纷纷摔落在地,碎裂声刺耳。发泄过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他面前的屋中挂着一层白色纱幔,此刻因他的动作而轻轻浮动,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漆黑的棺木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阴森而悲凉的气息。
寒风从敞开的院门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动着纱幔不停晃动,也吹动着裴不了散乱的长发。他跪在地上,长发垂肩,单薄的中衣根本抵挡不住寒风,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寒冷,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背影孤寂而绝望。
宋言站在他身边,默默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旁人总说裴不了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叔父大鸿胪的荣光,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不学无术。他们说他从来没想过要靠自己挣功绩,只想着靠着家族的护佑,讨一份清闲的好差事,这般安稳度日,快活到老。
可只有宋言知道,这些都是旁人对裴不了的误解。
他与裴不了少年相识,情同手足,深知这位兄弟心中的抱负。尤其是得了花玲珑的相许之诺后,裴不了像是一夜间长大了一般。他亲自给远在长安的叔父送信,信中言辞恳切,立誓要凭自己的本事,五年封侯,十年拜相,要给花玲珑一个风光无限的未来。
大鸿胪收到信时,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反复读了三遍,末了,这位一生圆滑、从不轻易表露情绪的老者,忍不住叹息着说“孩子终于出息了”,抬头望天,已是老泪纵横。
“业成……”宋言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劝慰的话,让他莫要太过哀伤,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面对这样的裴不了,面对一条逝去的年轻生命,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上前一步,将手掌轻轻放在裴不了的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过去,语气郑重地说:“你放心,等回了长安,我定护你周全。”
宋言心中清楚,眼下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护住裴不了回长安后的周全。
裴不了擅自带兵离开西海,无疑是死罪。
大鸿胪这一生处事圆滑,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四处与人交好,可这一次,面对侄子犯下的滔天大罪,他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难以周旋,定会在这上面栽个大跟头。
“澜安,我知道你这些年的辛苦。”裴不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毫无生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很为你高兴。宋家只有你一个独子,家中还有两位长辈需要你赡养,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我既是死罪,便是我叔父亲自出面,也救不了我。”
他此刻早已心如死灰,若不是还想着要将花玲珑的遗体送回长安,让她魂归故土,恐怕早已随她而去。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完成这个承诺。
宋言看着他孤寂的背影,知道此刻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他轻轻拍了拍裴不了的肩膀,用无声的动作传递着自己的安慰。
***
裴不了依旧跪在棺材前,一动不动。忽然,有一物从他宽松的衣袖中滑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宋言低头看去,那是裴不了打小便戴的传家玉佩。
这枚玉佩曾赠予花玲珑定情,现在又回到了裴不了的手中。
裴不了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摸索到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玉佩被他的体温焐热,他低头将玉佩凑到唇边,轻轻亲了亲,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玲珑,唯愿你长乐永康……”
宋言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中一片寒凉,他不知西境的冬,竟这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