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亲民,便是将自己融入其中,而非将自己隔离出来。”赵贞吉道,“诸位同学,你们觉得是先修己身,再引导民众从新向善,为好;还是直接进入事情,引导民众从新向善的同时完善自己,为好?”
赶在诸学子私语议论前,赵贞吉说道:“一刻钟的思考时间,认可前者的举一下右手,认可后者的举左手。”
枯燥的讲学,随着互动性的介入,变得有趣起来。
学子们开始私下议论,讨论……
同样是议论声不绝于耳,方才是群情汹涌,此刻,却只是学术讨论。
朱载壡看向李青,投以求知目光。
李青淡淡道:“自己想。”
朱载壡挠挠头,开始蹙眉沉思……
过了会儿,
“我觉得前者更好。”
李青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觉得认同前者的多,还是认同后者的多?”
“这个……”朱载壡仔细酝酿了下,道,“前者。”
“那便拭目以待吧!”
朱载壡点点头,突然起了兴致,道:“先生,不若我们搞点彩头?”
“打赌?”
朱载壡:“如何?”
李青微微摇头,道:“我赌品很差的,只能赢不能输,跟我赌,我赢了,你不能赖账,我输了,我不认账。”
“……先生,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朱载壡干笑道,“要不您招人恨呢?”
李青罕见的没跟他计较,将目光移向了众学子。
一刻钟的时间眨眼而过,学子们停止议论,纷纷给出答案。
上千人之中,九成以上的人做了和朱载坖一样的选择,选择后者的人显得寥寥无几,而且大多都不是很坚定,以投机者居多。
赵贞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说道:“选择前者的同学,可有愿附上理论支撑者?有的话,可再举起你们的右手。”
国子监是大明的最高学府,能进这里的几乎没有庸人,这些人虽然都是官生,可官员又怎会将朝廷恩荫的名额,浪费在平庸的子孙上?
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哪肯放过如此人前显圣的机会?
赵贞吉话刚出口,便有数百位学子高举右手。
人数实在太多,赵贞吉便选了一个离他最近的一个,含笑说道:“这位同学,请你上来讲,也好方便大家都能听到。”
让学生为学生讲学,看似赵贞吉在偷懒,可却让诸学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少顷,被点名的那位监生走上台,面孔因激动而涨红,对台上大佬深深一揖。
诸大佬个个微笑颔首,以彰显惜才之心,亲和之美。
监生又深吸一口气,矜持道:“学生献丑了。”
赵贞吉起身离席,温和道:“来这边,坐下讲。”
“啊?这……”监生受宠若惊,全然没想到会有如此高的待遇。
赵巡抚的座位是绝对c位,他一个监生何德何能,被六部九卿簇拥在中央?
监生既紧张,又兴奋,更多的却是期待和惶恐,末了,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汗颜道:
“学生怎能坐赵大人的位子呢?”
赵贞吉微笑道:“我现在只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大人,不必谦辞。一张椅子而已,没那么多讲究,今日只是讲学,无需顾虑什么。”
言罢,看向左右众大佬,道:“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六部九卿自然要给赵贞吉的面子,赵贞吉是巡抚,是皇帝来推行国策的,哪能不给面子?
今日来听讲学,也是基于此。
礼部尚书开口道:“同学们都在等着呢,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是!”
监生忍着激动,走到赵贞吉的位子坐下,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拿起‘扩音器’,说道: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俗语有云:打铁还需自身硬……”
如此众星捧月,监生实在惶恐,又是圣人之言,又是民俗俚语,好一通背书之后,这才发表自己的见解。
“君子必慎其独,是为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监生说道,“如君子不君子,如何教别人君子?如何取信于人?”
随着展开,监生逐渐放松下来,言论也愈发有理有据……
“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正是告诉我们,一个人不得志时,需洁身自好,需修养个人品德,如此,才能在得志时,做到使天下都能这样……”
这位监生的儒学理论非常扎实,可谓是句句言之有物……
中心思想是——既作新民,自己先要作新民,如自己的德行、品格、学识……不达标,又如何教别人弃旧图新?
台上台下,亦深以为然。
长篇论述结束,人群立时爆发出喝彩……
监生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满意,言罢,起身先是对台上诸大佬一揖,又有对台下作揖,接着,看向赵贞吉,道:
“赵大人……啊不,赵老师,学生说的可对?”
赵贞吉微笑说道:“你讲的很好。”
监生正处在极度兴奋中,并未察觉出话中深意,自谦道:“赵老师过誉了。”
说着,连忙让开位子,道:“学生告退。”
赵贞吉点点头,重新回到座位坐下,又道:“选择后者的同学,可有愿附上理论支撑者?有的话,可再举起你们的左手。”
“……”
“……”
“……”
场面寂静,无一人举手。
选后者的监生,只是想标新立异,根本没想过理论支撑,再加上刚才那位监生的优异表现,谁也没信心能辩赢。
说的好,说的对,说的大家都认可,才是人前显圣,否则,便是当众出丑。
赵贞吉鼓励了好一阵儿,仍是没人站出来,只好作罢。
“诸位同学还是太谦虚了。”赵贞吉给了选择后者的学子一个台阶,接着说道,“诸位同学都是饱读诗书,单论学问,我这个老师也不比你们强多少,不过,到底年长你们许多岁,见过的风景比你们多一些,诸位可愿听一听不同的见解?”
赵贞吉之前的铺垫在此刻发挥效果,诸学子不再有逆反心理,也没了主观偏见。
“还是那句话,诸位同学若觉我这个老师讲的不对,随时可以提出质疑。”赵贞吉说道,“接下来,我会以心学思想,去阐述观点,非是贬谁,或是捧谁。”
监生们轻轻点头。
见学子们不再情绪化,理智客观占据上风,赵贞吉稍稍松了口气,开启正式讲学:
“新民也好,亲民也好,最终只为作新民。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区别很大,朱夫子的‘作’,是先革新自己,再以革新之后的自己,去革新民众。适才那位同学讲的很好,在此我就不多作阐述了。接下来是王阳明的观点……”
“阳明的‘作’不是上位者去革新下位者,不是先革新自己,再以自己的标准去革新民众,而是以融入其中去引导。”
“那么问题来了,如若不先革新自己,又如何革新民众呢?”
“阳明的答案是,革新自己本质上是将自己和民众区分开来,这是不对的,心学的思想主张是革新自己和革新民众是一个整体,不存在先后,更不能区分。”
赵贞吉说道:“若想明白阳明先生何以如此,我们首先要明白什么叫革新自己,是读一本书,十本书,百本书……将古之圣贤学说融会贯通,还是以圣人为标准严于律己,以君子之品格完善己身?”
“革新自己是什么?是准备!”
“纵是一日读一本书,人之一生可能读完所有书籍?君子品格高尚,可这个高尚,从无固定的标准,无论再高,都还可以更高。因此,只要执着于准备,那便会一直准备着,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一种怯懦……自我革新这个过程,又何尝不是闭门造车?”
“当你生出‘准备好才能去做’的心理,你就永远准备不好,因为你永远无法完美。”
“这么说,诸位同学或许觉得王阳明是在偷换概念,以否定自我革新式的新民,来支持驱动内在式的亲民。”
赵贞吉说道:“那么我们再作假设,假使你跳过了‘准备不好’这个阶段,以革新之后的自己去引导民众,这时,你就会发现,革新的只是你自己,你已脱离了民众,你的准备全然无用。因为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
这时,早前那个‘刺头’,再次充当显眼包。
“赵老师,您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不革新自己,如何革新别人’的理论基础。”
“这位同学问的好,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
赵贞吉说道,“我们假设,假设你遇上一个大字不识,固执,偏见,且讲不通道理的人分,你会是何反应?”
“如若是我,我会很愤怒,我会傲慢,认为夏虫不可语冰。如此革新就有了明确路线,愤怒傲慢是我的私欲,固执偏见是对方的私欲……存天理,灭私欲的过程,便是革新自己与别人过程……”
“阳明主张的是通过事上练,暴露出自己的私欲,暴露出别人的私欲,进而去灭私欲……”
赵贞吉说道:“在知中行,在行中知,是为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