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墓室的穹顶隐在朦胧光晕中,千年时光仿佛在此凝固。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四周陈列的青铜礼器与玉器,那些纹饰繁复的古物上没有一丝尘埃,流转的光泽如同昨日刚被匠人擦拭过。
两侧的博古架上,绸缎锦盒静静陈列,盒中珠宝翡翠折射出细碎的流光,将空气染成一片温润的暖金色。
更令人惊叹的是悬于梁柱上的丝幔,薄如蝉翼的料子依旧洁白如新,边缘的暗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风过时竟还能轻轻扬起,仿佛刚被宫女挂起不过片刻。
墓室中央,一具白玉棺椁通体莹润,棺盖已被半开,露出内里安眠的女子。
她身形娇小,面容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瓷娃娃,眉梢眼角带着未散的娇憨,肌肤在玉光映衬下泛着淡淡的粉白,竟像是下一秒就会睁开眼轻声呢喃。
可细看之下,她唇间嵌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暖玉,颈侧、耳后亦有玉塞的痕迹——这是云朝皇室特有的“玉养尸”之法,用极品和田暖玉护住七窍与脏腑,才让她千年不腐,栩栩如生。
她身上的蹙金绣鸾鸟裙色泽鲜亮,金线在裙摆流转,没有半点褪色腐朽的迹象。
棺旁立着个青衫男子,他手中握着一把乌木折扇,正缓缓轻摇。
四支线香在棺前燃起,袅袅青烟本该四散,却被他扇风引着,如游丝般缠绕在女子尸身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雾霭。
他眼神专注,指尖偶尔捻动法诀,袖摆下的手骨节分明,动作间带着一种古老秘术的韵律。
“吱呀——”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墓室的寂静。
一个半人高的机关傀儡踉跄着飞来,它周身的铜甲早已斑驳,左臂不翼而飞,右腿的齿轮裸露在外,每动一下都发出“咔咔”的断裂声。
飞到男子面前时,它终于支撑不住,“哐当”一声栽倒在地,仅剩的右臂还徒劳地想抬起,却只能在地面上划出凌乱的火花。
男子猛地收扇,脸上的专注瞬间被惊痛取代。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傀儡残破的头颅,指腹抚过它眼眶里早已熄灭的琉璃眼珠,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阿九……”
傀儡的脖颈处传来最后一声齿轮崩裂的轻响,彻底没了动静。
男子指尖微微颤抖,看着傀儡胸口那枚刻着“九”字的令牌,青衫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这是他从前一位好友,是他苦心炼制的,如今连这最好的一个机关傀儡也走到了尽头。
不,还能修。
男人松了口气,眼神转向了此间入口。
金砖地面被靴底踏得发出沉闷回响,刘醒非与孙春绮一前一后冲破甬道石门,剑气与掌风扫过空气,将主墓室凝滞的光晕搅得支离破碎。
两人甫一落地,目光便同时盯在白玉棺旁的青衫男子身上。
孙春绮瞳孔骤缩,视线扫过男子道服袖口绣着的流云仙鹤纹,冷喝一声:“扶游仙宗的人!”
刘醒非心头一凛,瞬间将前因后果串连起来。
魔兵坟塚被毁后,仙门道庭七大派派了两名弟子追查魔兵下落,其中一人周整,早已被孙春绮偷袭斩杀。
眼前这人,必是另一人韩立。
算算时间,从坟塚出事到如今,正好够他寻到这处隐秘墓穴。
“倒是会找地方。”
刘醒非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四周如新的陈。
“占了别人的陵寝当巢穴,难怪那墓主古尸要跑出去晒太阳。”
他的视线落在白玉棺中那具栩栩如生的女尸上,见她七窍嵌玉、衣衫鲜亮,再看韩立方才引香雾护尸的举动,瞬间明白了更深层的龌龊。
这韩立不仅夺了墓主的墓穴,竟连对方千年相伴的妻子尸身都占为己有,用秘术禁锢在此。
“想来那古尸正是受到了如此的屈辱,它不敢对你发泄,就拿陈青卓出气,不过,终究是没逃过你的咒杀,逼得在日头下活活晒死。”
刘醒非话音刚落,掌间已凝聚起功力。
“夺人墓穴,辱人尸身,扶游仙宗的弟子,行事倒是如此阴邪。”
韩立缓缓转过身,乌木折扇收拢在掌心,眼神冷得像墓中的寒冰。
他看了眼地上彻底停摆的傀儡,又扫过刘醒非与孙春绮,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微笑:“擅闯仙府,惊扰灵柩,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孙春绮拔剑出鞘,剑尖直指韩立心口:“周整死在我手里,今日便让你这漏网之鱼,陪他一起去阴曹地府对质!”
墓室中空气骤然紧绷,金砖反射的光映在三人脸上,一边是复仇的锐锋,一边是守墓的阴鸷,千年不腐的女尸静静躺在棺中,成了这场血腥对峙最诡异的背景。
孙春绮的长剑已离鞘半寸,凛冽的剑气划破空气,直指韩立心口。
她腕力蓄满,只待下一秒便要将这夺墓辱尸的邪修一剑穿心,为惨死的同道讨个公道。
“咚!”
一声闷响突然在耳边炸开。
孙春绮只觉后脑勺一阵钝痛,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握剑的手都松了几分。
她愕然回头,正对上刘醒非收回手掌的动作,对方脸上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冷厉,竟堆着一脸近乎谄媚的笑。
“你打我?!”
孙春绮又惊又怒,捂着后脑勺瞪圆了眼睛。
刘醒非却没理她,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韩立面前,拱手作揖笑得像朵花:“韩道长!误会,都是天大的误会!”
他指了指还在发愣的孙春绮,“我这同伴性子急,刚才没看清状况就莽撞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又连连摆手:“咱们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您继续您的事,我们这就……”
“可以。”
韩立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
乌木折扇在他掌心轻轻敲着,那双冷冽的眼睛打量着刘醒非,竟缓缓漾开一丝笑意:“既然是误会,解开便是。”
孙春绮惊得差点咬掉舌头。
她本以为以修仙者的傲气,对方定会勃然大怒拔剑相向,怎料这扶游仙宗的弟子竟如此……好说话?
更让她意外的还在后面。
韩立侧身让出半步,指了指棺旁一张凭空显现的玉案:“阁下倒是个通透人。相逢即是缘,我这里正好有几盏陈年灵酒,还有些刚采的月华果,不如坐下喝一杯?”
话音未落,玉案上已凭空多出三只白玉酒杯,一壶泛着莹光的酒液,还有一盘拳头大的果子,果皮上流转着淡淡的银辉,显然是蕴含灵气的珍品。
刘醒非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拱手:“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要往玉案旁坐。
“你!”
孙春绮又气又急,想不通刘醒非为何突然临阵倒戈,更看不懂这韩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主墓室里的香雾仍在袅袅飘散,白玉棺中的女尸静静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和解”,比刚才剑拔弩张的对峙更让她心头发寒。
韩立指尖轻弹,玉案上顿时又多出两只精致的琉璃盏,泛着灵光的酒液自动注入杯中,香气瞬间在墓室中弥漫开来。
他抬手示意刘醒非入座,自己则坐在棺椁一侧的玉凳上,乌木折扇随意搭在案边。
刘醒非也不客气,刚坐稳便一拍小圆扁壶,几件物事“啪”地落在案上:“韩兄有好酒好果,小弟岂能空手赴宴?”
只见一盘朱红如玛瑙的“火晶果”滚落在案,果皮上还凝着细碎的灵雾,旁边一壶碧色酒坛刚开封,便有清冽的酒香与韩立的灵酒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相得益彰的韵味。
“哦?竟是火境才有的火晶果?”
韩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拿起一枚果子端详。
“这果子需得在熔岩地脉旁生长百年才得一颗,刘兄弟倒是好机缘。”
“韩兄见笑了,不过是偶得罢了。”
刘醒非笑着给两人满上酒。
“比起韩兄这‘月华酿’,我这俗物可差远了。听说此酒需采中秋月华与千年雪莲蕊酿造,十年才能得一壶?”
“哈哈哈,刘兄弟果然识货!”
韩立朗声一笑,与他碰了碰杯。
“这酒确实酿了整十年,本想留着突破时助兴,今日遇着投缘的兄弟,喝了也值!”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灵酒入喉化作暖流四散,引得周身灵力都活络起来。
孙春绮站在一旁,看着这诡异的场面只觉得头皮发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竟左一句“韩兄”右一句“刘兄弟”地称兄道弟,仿佛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说起来,韩兄能寻到这云朝古墓,眼光实在毒辣。”
刘醒非剥开火晶果,将果肉递过去。
“此处灵气郁结不散,连棺中这位……都能千年不腐,实在是块宝地。”
韩立接过果肉,瞥了眼白玉棺中的女尸,语气平淡:“也是机缘巧合罢了。倒是刘兄弟,能闯过外面的九曲迷魂阵,千符阵,和我的千机傀儡,手段定然不凡。”
“韩兄过奖!”
刘醒非摆摆手,又给韩立满上酒。
“小弟这点微末伎俩,在韩兄面前不值一提。依我看,韩兄在此清修,远离尘嚣,才是真境界!”
“兄弟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
韩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得仿佛要勾肩搭背。
“这世间蝇营狗苟太多,哪比得上在此处与古人为伴,自在逍遥?”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灵草培育说到功法心得,时而击掌大笑,时而低声细语,竟真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热络。
案上的灵果越吃越少,酒坛也见了底,只有孙春绮立在阴影里,看着棺中女尸与这对“兄弟”,只觉得这墓中的光晕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
酒过三巡,刘醒非忽然一笑,手掌在乾坤袋上轻轻一按,几件东西“哗啦”落在玉案上。
一块人头大小的赤铜矿泛着熔融般的红光,旁边几株叶片带金边的“凝露草”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最惹眼的是颗鸽子蛋大的紫水晶,内里流转着淡淡的灵光,竟是能稳固心神的“安神晶”。
“韩兄修行多年,想必用得上这些。”
刘醒非笑眯眯地推过去。
“都是些在外历练时攒下的小东西,不成敬意。”
韩立眼中精光一闪,指尖在赤铜矿上轻轻一点,赞道:“这赤铜矿里竟蕴着一丝火灵精魄,用来炼制火属性法器再好不过。”
他抬眼看向刘醒非,也不客气地取出几本线装古籍,封面上分别写着《青冥符录》《百炼器经》,甚至还有本封面发黑的《腐骨养尸诀》。
“刘兄弟看得上眼就好。”
韩立将古籍推过去。
“这些都是我宗基础法门,虽不算顶尖,但胜在扎实。尤其是这炼尸诀,配合你带来的安神晶使用,效果更佳。”
孙春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两人哪是什么“一见如故”,分明是在借着酒意试探,如今摆出来的珍品矿石、灵草仙株和仙门秘术,才是这场“欢宴”的真正目的——一场修行者之间的交易。
她忽然想起师门长辈说过的话:修行界里,打打杀杀从不是常态,真正能长久立足的,从来离不开人情世故。
光靠蛮力抢夺或许能得一时之利,却终究难成气候,唯有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的交易,才能让修行之路走得更远。
刘醒非实力虽强,却出身散修,缺的正是仙门正统的基础知识。
而韩立能在此处布置得如此奢华,灵酒灵果流水般拿出,绝不可能只靠宗门供给。修行本就是耗资源的事,丹药、法器、功法哪一样不要耗费心血财力?
单靠抢夺哪能维持这般奢侈,必然是靠着交易积累才得如此豪阔。
刘醒非显然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他先是放下姿态示好,再用灵果灵酒拉近距离,最后抛出这些稀有材料,正是精准掐中了韩立的需求。
“韩兄果然爽快!”
刘醒非拿起《青冥符录》翻了两页,眼中满是喜色。
“有了这符录,我以后遇险也能多几分底气。”
韩立则将那块安神晶握在掌心,感受着内里温润的灵力,笑道:“有了这些材料,我正好能修补阿九的残骸。刘兄弟这份情,我记下了。”
他指了指地上残破的机关傀儡,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激。
玉案上,矿石与古籍交错摆放,酒香与灵气交织弥漫。
孙春绮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忽然觉得这阴森的古墓里,比外面的江湖更透着几分现实的道理——修行之路,从来不止有刀光剑影,更有这不动声色的交换与算计,这才是修行者真正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