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宾馆的标准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息,一半是廉价香薰的甜腻,一半是若有若无的阴冷。
孙春绮盘腿坐在靠窗的单人床上,双目骤然睁开时,眸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血色,随即隐没在长睫投下的阴影里。
她的视线越过床尾,落在房间另一侧的双人床上。
刘醒非半靠在床头,怀里搂着昏昏欲睡的李小丽,电视屏幕上正放着喧闹的古装剧,刀光剑影的打斗声与李小丽无意识的呓语交织在一起。
刘醒非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李小丽发间滑动,目光却没离开屏幕,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墙角的折叠椅上,小尸妖岳蛟龙正抱着游戏机打得兴起,屏幕蓝光映得她青白的小脸忽明忽暗,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兴奋的低吼。
她脖颈上挂着的黑色铃铛纹丝不动,那是刘醒非给的镇魂铃,能让她在人间行走时不引动阳气反噬。
“铁冠道门的人,找到这儿来了。”
孙春绮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戳破了房间里的慵懒,连岳蛟龙都停下了游戏,抬头看向她。
刘醒非终于挪开视线,挑眉看向她:“感应到了?”
“传讯符的波动,就在城外三十里。”
孙春绮指尖在床单上轻轻划动,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黑痕。
“是个小辈,灵力弱得像风中残烛。”
“那就晚点去。”
刘醒非拍了拍怀里的李小丽,示意她继续睡,语气漫不经心。
“你现在赶过去,他一感知到你的气息,就知道你早就在附近蛰伏了,难免起疑。”
孙春绮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杀不杀?”
“急什么。”
刘醒非嗤笑一声,从床头摸过一包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把玩。
“先套话。仙门那帮人你还不清楚?一个个自视清高不履红尘,脑子比石头还硬,几句好话就能把宗门近况全给你抖出来。”
他顿了顿,眼神沉了沉:“套完再杀。不过得布好符法,用‘断灵阵’裹住现场,别让他死前的灵力波动传回宗门。铁冠道门虽然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被他们循着气息追上来,麻烦得很。”
孙春绮点点头,忽然朝他伸出手:“借点魔气。”
刘醒非没多问,屈指一弹,一缕浓郁的黑气从指尖涌出,如同活物般缠上孙春绮的手腕。
他另一只手掀开床头柜,取出一柄巴掌长的玉剑——剑鞘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猛虎,正是刘醒非的法器玉虎剑。
黑气顺着他的指尖注入剑鞘,原本莹白的玉质瞬间蒙上一层暗纹,像是有墨汁在里面缓缓流淌。
刘醒非将剑递过去,指尖在剑柄上敲了敲:“这剑专克肉身,破点油皮就能让凡人毙命,现在掺了魔气,仙门修士的护体罡气根本挡不住,沾着就死。”
孙春绮接过玉虎剑,入手处一片冰凉,剑身在鞘中轻轻嗡鸣,像是在渴望饮血。
她低头看着剑鞘上渐渐隐去的暗纹,嘴角笑意加深:“周整……倒是比我想的更念旧。”
窗外的霓虹灯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岳蛟龙已经重新投入游戏,电视里的厮杀声还在继续,而床上的李小丽翻了个身,对即将发生在城外的血腥一无所知。
孙春绮将玉虎剑别在腰间,起身时玄色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阴风。刘醒非看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忽然开口:“记得清理干净,别沾了晦气回来。”
“放心。”
孙春绮拉开房门,走廊里的暖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只送上门的猎物而已。”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房间内的俗世喧嚣。孙春绮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电梯口跳动的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虎剑的剑柄,那里还残留着魔气的阴冷触感——这将是她送给旧师门的又一份“大礼”。
剑光如练,劈开山间薄雾,带着细微的破空声坠落在青灰色的岩石上。
孙春绮足尖点地,收起周身流转的灵气,白色运动鞋踩在湿润的苔藓上,留下半个浅浅的脚印。
不远处的山壁间,一道简陋的洞府入口正冒着微弱的光。
周整的身影从阴影里步出,灰扑扑的道袍下摆沾着泥土,看见她时眼睛一亮,连忙拱手:“孙师妹可算来了,快进来坐。”
洞府是临时开凿的,石壁上还留着未打磨平整的凿痕,角落里堆着几块干硬的面饼和一个豁口的水囊。
周整殷勤地拂了拂一块还算干净的青石:“条件简陋,师妹将就坐。”
孙春绮依言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白色牛仔裤的膝盖处——那里沾了片草渍,是刚才落地时不小心蹭到的。
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裤子怕是不能要了,在红尘里买的新样式,穿了还没三天。
“让师妹见笑了。”
周整看出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红尘里灵气稀薄,维持洞府基本遮蔽就够费功夫了,哪还舍得用净衣符、清水符这些消耗品?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委屈和愤懑:“说真的师妹,你说这魔兵坟塚出事,关我周整什么事?”
声音陡然拔高,在狭小的洞府里嗡嗡作响。
“就因为我辈分小资历薄,有什么事都往我头上堆,我招谁惹谁了,按理说,这天掉下来高个子的顶,怎么反而要我这后学之辈来?那些金丹期的前辈不去,反而要我一个筑基期的,这不要说找不找得到魔兵了,找到了我能干嘛?什么也干不了啊!师门硬要把这差事派给我,让我找什么作乱的源头,我上哪门子去寻找?”
孙春绮摸了一下下巴,是了,宗门之中,除了道主,好像真没几个人知道她也结丹了。
要不然,周整还敢叫她师姐师妹?
高低也得叫前辈。
周整烦躁地踱了两步,道袍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我现在就想安安分分把这三年混过去,回山交差就行。师妹你在红尘里人脉广,能不能帮我找个落脚地?最好是那种山清水秀、没人打扰的地方,让我能安稳待够时日。”
孙春绮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抬眼看向他:“你什么都不做,三年后怎么对师门交待?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周整却一脸胸有成竹,凑过来压低声音:“这你就不懂了。”
他往洞府外瞥了眼,确认没人后才道。
“到时候就说查到些线索,可惜被一个古仙人截胡了。古仙虽少,但个顶个的实力强大,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不受到末法环境的影响,我把责任推到他们头上,谁还能去查证不成?”
孙春绮挑眉,没接话。
洞府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穿过石缝,带着几分凉意,吹动了周整散落在额前的碎发。
周整缩了缩脖子,往篝火里添了块枯木,火星噼啪溅起,照亮他脸上交织的贪婪与不安。
孙春绮抱着膝盖坐在对面,洞外的风声像某种巨兽的低吟,让她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法器。
“有些事,本不该让你知道。”
周整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洞壁外的什么东西听见。
“但现在这境况,多说两句也无妨——你可知这世间修仙一脉,曾有过天翻地覆的分裂?”
孙春绮挑眉:“听说一些,是玄门与道门吗?我所知不多,只在古籍残页上见过只言片语。”
“那不是传说。”
周整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火星猛地蹿高。
“早年修仙者分作两派,玄门走的是师法天地的路子,观星望月、吐纳山川灵气,可这条路太难,千中难有一人成道。道门则不同,他们修的是金蝌玉律,那些鬼画符似的上古秘文能直接勾连天地法则,上手快、威力强,久而久之便成了主流。现在咱们修的修仙百艺,千门万术,皆是出自于此。”
篝火映照下,他的影子在洞壁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后来两派大战,道门靠着金蝌玉律的诡异神通大胜,玄门自此一蹶不振。现在你看到的仙门,十有八九都是道门传承,玄门传人早就稀稀拉拉,说是几近于无也不为过。”
孙春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法器纹路:“你说这些,和咱们躲在这废墟里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周整的眼睛亮起来,闪烁着投机的光芒。
“玄门虽败,但总有些漏网之鱼。我知道有个人族守护的古仙人,叫王尸古——你别皱眉,这人不是活物,是古代王者尸体通灵后踏足修仙的异类。”
他刻意停顿,看着孙春绮眼中的惊讶,继续说道:“道门嫌他是尸身成道,又带着王者煞气,没人肯收,他便只能走古仙的路子。关键是,这家伙手里有座青铜仙殿,是当年他还做人间帝王时,倾尽一国之力集齐青铜铸的宝贝。”
“如此重宝,过去仙门怎会放任不管?”
孙春绮立刻抓住了关键。
“过去?谁敢动?”
周整嗤笑一声。
“一来他虽是尸身,当年战力可不弱;二来王者之尸的因果太重,沾了就甩不掉,哪个仙门愿意扛这业力?但现在不一样了——末法时代啊,师妹。”
篝火渐渐弱下去,洞外的风声愈发清晰。周整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蛊惑:“仙门靠着洞天福地还能攒点残力,可王尸古这种靠天地灵气滋养的古仙,早就成了无根之萍。他那青铜仙殿,是倾尽王国青铜所铸,里面藏着多少上古秘宝?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孙春绮冷笑:“说得再好听,到手了也轮不到你我。”
“至少能换贡献!”
周整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急忙压低。
“你也看到了,宗门的洞天越来越难维持,将来若是要削减人手,贡献多的总能排在后面。这青铜仙殿只要献上去,我至少能在宗门多撑几年,总比哪天莫名其妙被‘优化’掉强!”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山洞陷入昏暗。
只有风穿过魔兵废墟的呜咽声,在两人之间反复回荡,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不义之举,奏响诡异的前奏。
篝火彻底熄灭后,洞壁的阴影愈发浓重。孙春绮给火上添了一把,道:“你再给我说说青铜仙殿的事。”
周整好奇。
“不是,你想拿下这个功?”
孙春绮道:“嗨,我不是说了嘛,这东西到手也不是我们的。我也就好奇,跟你这听一个乐,到底有多宝贝,会让宗门的那些老怪物产生兴趣。”
周整的声音像淬了冰,在黑暗里低低滚动:“你以为那青铜仙殿是什么宝贝?嘿嘿,那可是真正的防御至宝——古书上写过,‘人在殿中坐,万法不沾身’,当年玄门还没败落时,多少道门高手想冲进去杀王尸古,夺此至宝,先后不知多少次的斗法,结果连殿门都没摸到,各种神通符箓砸在殿墙上,连个火星都溅不起来。”
孙春绮的呼吸顿了顿。
她虽入道不久,却也知道“万法不沾身”意味着什么——那是连宗门镇派的防御法阵都达不到的境界,等于在修仙者的世界里套上了一层绝对安全的壳。
“这种至宝,以前谁敢想?”
周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狂热。
“王尸古本身是王者之尸成道,身上的王气与青铜仙殿的禁制相连,天地龙脉未断时,他往殿里一坐,就等于坐享整个天下的气运加持。道门就算再眼红,冲进去就是跟整个天地法则作对,谁敢动?”
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的兴奋几乎压不住:“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没感觉到吗?这几年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稀薄,龙脉早就断得七零八落,连人间王朝的王气都快绝了。末法时代,不止我们这些修士难熬,王尸古那种靠天地气运活着的异类,更是难上加难!”
周整摸索着往石壁上靠了靠,指尖抠着粗糙的岩石:“他的青铜仙殿再厉害,也得有力量催动。以前他能借着龙脉王气让仙殿运转自如,现在呢?天地灵气枯竭,王气禁绝,他自身实力退得跟个凡人差不多,那仙殿就算是无上至宝,也成了没油的灯——防御再强,他护得住自己,还能护得住殿门不被硬撬?”
孙春绮在黑暗中皱眉:“铁冠道门的长老们会信?”
“怎么不信?”
周整猛地提高声音,又赶紧压低。
“‘万法不沾身’的防御至宝啊!就算现在拿过来用不了全力,摆在宗门里当护山大阵的核心,也能让咱们道门多撑几十年!长老和掌门他们,这辈子都未必见过这种上古真宝,怎么可能抗拒得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宗门里步步高升的景象:“只要把这消息献上去,再领着他们找到青铜仙殿,不管最后能不能成,这份功劳都跑不了。到时候宗门论功行赏,我的排名往上提一提,将来洞天福地撑不下去要‘削减人手’时,总不至于第一个就轮到我被‘吃掉’。”
洞外的风声突然变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上飞速掠过。
周整猛地住口,警惕地看向洞口,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已经看到了那座尘封的青铜仙殿,正孤零零地立在末法的荒原上,等着被人揭开最后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