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蛟龙的指甲在江州宾馆地毯上抠出细碎的泥土,腥臭的气息混着地砖缝里的潮气弥漫开来。
来时在地下穿行太快,以至于身体有些地方竟然是磨破了。
小尸妖虽然往日显得天不怕地不怕。
但这一次她直面了仙门的势力。
真的怕了。
不需要打。
只是感觉。
她就知道,那些仙门中人,不知有多少手段能灭了她。
她半跪在地,青色的鳞片下还渗着血珠,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咽砂砾:“七大仙门……都动了。青灵宝器派的仙鹤在云层里盘了三圈,乾元金符观的老道直接踏碎了山头的石碑,还有鬼仙谷那边,阴气浓得能凝出水来……”
孙春绮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剑穗上的琉璃珠轻轻碰撞。
她瞥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刘醒非,指尖在剑鞘上摩挲着铁冠道门特有的云纹印记:“不止七大派吧?”
“是……”
岳蛟龙喉结滚动。
“铁冠道门的人在山下设了阵,扶游仙派的船在江面上漂着,灵隐寺的和尚敲着木鱼满山走,还有雨燕门的女弟子在树梢上盯梢,仙古阁和神尸教的人虽没露面,但那股子尸气和古玉味,隔十里地都能闻见。”
刘醒非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些门派里,随便挑出个内门弟子,都够你死三次。”
他看向孙春绮。
“你是铁冠道门出来的,该知道他们的规矩。”
“规矩就是不惹麻烦。”
孙春绮冷笑一声,剑穗轻晃。
“末法时代,谁还肯为不相干的事耗损修为?他们最多是摆个架子,找个由头糊弄过去。当年我在门里时,山下村落闹僵尸,最后也不过是派个外门弟子烧了两张符纸了事。”
“但这次不一样。”
刘醒非指尖敲着桌面。
“动静太大,总得有人来走个过场。”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霓虹灯的光晕透过玻璃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孙春绮忽然笑了,琉璃珠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走个过场也分人。要是来的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或是只会念经的老道,咱们装聋作哑就行。”
“要是来个硬茬?”
刘醒非挑眉。
“那就让他永远留在江州。”
孙春绮拔剑出鞘半寸,寒光瞬间刺破室内的沉闷。
“铁冠道门的搜魂术、雨燕门的追踪符、神尸教的控尸术……这些手段我比谁都熟。真要撕破脸,他们派来的人未必能活着回去报信。”
岳蛟龙缩了缩脖子,把脸埋得更低。
她能感觉到两人身上骤然升起的杀意,比刚才遁地时穿过的岩层还要冰冷。
刘醒非抬手按住孙春绮的剑鞘,将那半寸寒光推了回去:“先看看来人是谁。若是个好糊弄的,就让他在江州游山玩水几日,找些无关痛痒的‘证据’交差。若是个眼尖的……”
他顿了顿,指节泛白。
“那就让他永远闭嘴。”
孙春绮收剑回鞘,琉璃珠轻响一声。
岳蛟龙看着两人交换的眼神,忽然觉得刚才穿过岩层的疼痛,远不及此刻室内凝结的寒意刺骨。
窗外的江水拍打着堤岸,夜色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隔着浓雾悄悄窥探。
仙门集聚,影响了天气。
阴云暗布,天日不见。
细雾如仙云在魔兵坟塚的废墟上,形成了一座云台。
七大仙门的玉座悬空而列,衣袂间流淌的灵气几乎凝为实质,将台下云雾都压得低了三分。
可这足以震慑万妖的气场里,却裹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只因今日议题,是此处已经毁掉的那座魔兵坟塚。
“好端端的,一直没事,为什么现在突然就毁掉了?诸位道友,你们什么看法?”
泯江剑派的长老指尖叩着剑鞘,语气沉凝。
“当年七大仙门合力才镇住这滔天魔焰,如今……”
话未说完便被青灵宝器的掌门将打断:“李长老说笑了。末法时代灵气稀薄,我派弟子下山历练都要损耗百年修为,更不要提深入坟塚结界进行破坏了,这一般人可做不到啊!”
他拂过袖间流转的宝光。
“此地有我诸派精心设计的七星八卦封印,不懂点行的是不可能破除此封印的?”
此处魔兵坟塚,一是封印,但更重要的是看守于此的神尸门江婆婆。
但此时七大仙门讨论一切,唯独对江婆婆,对神尸门,是只字不提。
只因神尸门是修炼尸法的,所以诸多仙。门一个也看不上。明明张嘴问一下的事,却没一个人愿意自跌身份和神尸门和江婆婆说话。
哪怕是一个字。
乾元金符的道长轻捻胡须,黄符在指尖无风自动:“非是贫道推脱,我派金符消耗甚大,如今的环境不太友好,所以对不起了,此次的调查,我金符一道怕是没法子尽绵薄之力。只有劳请诸位道友多费一番力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鬼仙派的黑影在玉座上若隐若现,只丢下一句“尸气与魔气相冲,我派弟子去了反会激化凶性。”
显然也未想沾手。
野王门的道士拍着石桌:“我派只擅丹鼎小术,这种精细的封印活计……”
释游天渡的僧人合掌低吟:“我佛慈悲,但魔障非佛法能度,需以力破之……”
剑阁阁主干脆闭目养神,剑穗上的琉璃珠纹丝不动。
高高在上的七大仙门,对坟塚异动,或者魔兵下落,是忧心忡忡,却都在无形中画着界限。
末法下的红尘早已不是仙门弟子该踏足的地方,损耗修为、沾染浊气、资源消耗……每一条都像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们伸出的手。
“诸位别忘了,当年封印坟塚的可不止我们。”
泯江剑派长老忽然开口,目光扫向台下。
“铁冠道门、扶游仙派、灵隐寺、雨燕楼、仙古遗族,还有……神尸门,他们皆是当年参与者。”
聚仙台侧门应声开启,六个气息稍弱的身影缓步而入。
铁冠道门的道袍沾着风尘,扶游仙派的弟子衣袂带水,灵隐寺的僧人捧着残破木鱼,雨燕楼的女子腰间悬着短刃,仙古遗族的老者握着青铜杖,唯有神尸门的代表裹在黑袍里,周身萦绕的阴寒气息让周围空气都降了三分。
“神尸门修炼尸道,魔气只会助长他们的邪术,绝不能让他们沾手。”
青灵宝器的掌门立刻蹙眉,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
十足的看不起。
无人反驳。
神尸门人黑袍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抖了抖,终究沉默着退到了最末。
接下来的推委比七大派的议论更显难堪。灵隐寺僧人叹着“寺中香火凋零,无人可用。”。
雨燕楼女子垂眸:“我派弟子皆为女子,这等事当有男子出头,找我们一群弱女子又是何必呢?”
仙古遗族老者敲着青铜杖:“诸位道友,你们是知道的,本门弟子最是稀少,实是无能为力。”
铁冠道门的道长苦笑道:“贫道门下昔日扶龙庭失败,折损太过,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扶游仙派的掌门将摇着折扇:“我派门人性情松散,不善于任实事。这事情,怕是力不从心。”
夕阳渐沉,聚仙台上的阴影越拉越长。
最终还是乾元金符的道长拍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铁冠道门,你们是最后避世的在世仙门,扶游仙派擅长打探消息,此事就落你们二派的身上了。”
无人再反驳,也无人再敢推诿。
七大仙门的玉座上重新泛起淡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铁冠道门的道长与扶游仙派的掌门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既如此,”泯江剑派长老站起身,长剑归鞘发出清越的脆响:“便请二派各出一名弟子,三月内调查魔兵坟塚的事情真相。务必要寻回魔兵,重新封印。”
聚仙台的云雾开始流动,七大仙门的玉座缓缓升空,灵气裹挟着他们消失在暮色中。
留下铁冠道门与扶游仙派的代表站在原地,望着西方那片隐在黑暗里的瘴气,沉默无言。
末法红尘的风从台下吹来,带着凡间的烟火气,也带着一丝来自魔兵坟塚的、若有若无的腥甜。
这口沉甸甸的锅,终究还是落到了最无法拒绝的人肩上。
铁冠道门的紫虚长老与浮游仙派的云渺真人对视一眼,皆是眉头紧锁。
两位修为高深的长老却都面露难色——末法时代灵气枯竭,动用神通只会加速自身修为流失,这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接。
“此事关乎两派山门安危,却不宜你我出手。”
紫虚长老抚着花白长须,指尖已泛起淡金色的符文。
“让晚辈历练历练吧。”
云渺真人指尖青芒一闪,毫不犹豫地应道:“正合我意。”
话音未落,两道灵光分别从铁冠道门的传功殿与浮游仙派的迎客峰冲天而起。下一瞬,穿着灰布道袍的周整还没反应过来,就从打坐的蒲团上被一股巨力拽到了紫虚长老面前,而另一边,刚在丹房炼完一炉低阶丹药的韩立,手里还攥着药杵就凭空出现在了云渺真人身后。
“长老?!”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脸上满是被强行传送的眩晕与懵逼。
紫虚长老指着下方魔兵废墟简明扼要地说道:“此得坟塚的封印被破坏了,魔兵可能下落不明,被有心人夺走了,此乃魔兵,对我仙家有极大克制作用,轻轻一击,可能千载苦修就要废于一旦了,此事关系重大,只是现在乃是末法,我师门之中的精锐不宜枉动,也就只能辛苦一下你们这些小辈了,不过你们放心,完成此事,宗门必有厚赏,此番你们二人联手,要守望相助啊!”
云渺真人补充道:“此间灵气稀薄,切记少动用法力,日常琐事自行处置。”
周整刚想追问“为何是我”,韩立还没来得及说“弟子修为尚浅”,两位长老已是身形一晃,一个化作金虹返回山门,一个踏起祥云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事不宜迟,你们看着办”在风中消散。
山巅只剩下周整与韩立面面相觑,秋风卷起两人衣袍,也卷来了满脸苦涩。
“末法环境……”
周整揉着发疼的太阳穴,声音发颤。
“长老们是真敢啊。”
韩立苦笑着点头:“在外行走一日,修为就跟沙漏似的往下掉,这三年守下来,怕是筑基期都要跌回炼气了。”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随手丢向远处。
“就像把凡人丢进大沙漠,水和食物全靠自带,动一动都怕消耗过度,这哪是历练,分明是流放。”
两人沉默半晌,周整率先打破僵局:“要不……咱们划个地界,各管一边?”
“正合我意。”
韩立眼睛一亮,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只黄皮葫芦,葫芦口喷出青雾托着他缓缓升空。
“我去东边山腰扎营,你守西边,平时互不打扰,三年后各回各派交差,如何?”
“一言为定。”
周整拱手相送,看着韩立驾着葫芦消失在云雾里,才长长舒了口气。
可孤身一个人时,他心中又泛起嘀咕——三年时间太长,万一遇到麻烦连个照应都没有,总不能真靠自己一个人硬扛。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临行前听同门提起,师姐孙春绮正奉命在外游历,寻找近年突然出现在世间的洞天福地。
那师姐向来心思缜密,又在外间有一定时间了。
有了她的帮助,至少自己不必如此风餐露宿了。
若是能找到她……
周整立刻从怀中摸出一枚刻着飞鸟纹的传讯符,指尖凝聚起仅存的微薄灵力注入符中。
淡青色的灵光冲天而起,在半空化作一只展翅的青鸟,盘旋三圈后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他望着青鸟消失的方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不管孙春绮能不能来,总比自己硬撑着强。
末法时代的苦差事,多个人总能多份办法。
周整蜷缩在山洞角落,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冷风从山洞破洞灌进来,卷着几片枯叶打在他腿上。
这荒野的生活,一天两天无所谓。
但要是熬上三年,周整就有些受不了了。
仙门中人,对红尘畏之如虎。
特别是周整这样初入红尘的,脚一落地,往哪走,走到哪儿,都是未知之数。
他心中一片茫然失措,只等孙春绮过来。
“春绮师姐……”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因虚弱而发飘。
“你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