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墨殇倚窗而立,窗外烟雨朦胧,将他挺拔的身影也晕染得有些模糊。
心神却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半仍滞留在《山海录》那方神异的世界里,萦绕着伙伴们沉重的面容,尤其是心棠那句天真却锥心的追问——“我们是不是就完整了?” 这问题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魂深处。
猼訑石像的秘密,忘尘村诡异的宁静,与他前世今生的纠葛尚未理清,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危机感,却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冰锥,猝然刺穿了他好不容易觅得的片刻安宁。
这危机感并非源于灵气的狂暴或大妖的威压,而是一种更为庞大、混乱、充斥着纯粹毁灭意志的气息。
那是成千上万被战争欲望驱动的士卒凝聚在一起的杀伐之气,混合着潮湿的皮革、冰冷的金属、未干的血迹以及……一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对生命彻底漠视的寒意。
这股气息正顺着陡峭湿滑的流云古道,如同一条贴着地面游弋的庞大血蟒,悄无声息地逼近,被山风与冰冷的雨丝裹挟着,渗透进这方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山谷。
他的“万象真瞳”即便在休憩中也保持着基础的感知,此刻那超越凡俗的灵觉如同被惊动的蛛网,剧烈震颤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听到远处,古道入口那片被浓雾和雨幕笼罩的区域,传来了极其细微,却密集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那不是猎户或行商的脚步,而是训练有素、刻意压低的行军踏步声,沉重、整齐,踏在长满青苔的湿滑石阶上,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尸虫在啃噬朽木般的噪音。
其间清晰可辨金属甲叶在运动中轻微碰撞的铿锵,以及一种压抑着的、仿佛饿狼在扑食前从喉管深处滚动的低沉嘶吼。
忘尘村,这依托古道而存的避世之所,终究未能逃脱尘世纷争的波及。
北境叛军,要借这条险峻秘径,直插玄寒关腹地。而村庄,成了他们必须碾碎的第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敌袭——!!是北境的豺狼!快跑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充满了极致惊恐与绝望的嘶吼,猛地从村口方向炸开,如同利刃划破了绸缎,瞬间将山谷延续了数百年的宁静撕得粉碎。
宁静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地狱降临般的喧嚣!
兵器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木质门窗被粗暴踹开或直接被战斧劈碎的爆裂声、村民从睡梦中惊醒发出的骇然尖叫、无助混乱的奔跑脚步声、孩童被吓破胆的尖锐啼哭……
以及,一种更加深沉、更能冻结灵魂的声响——利刃砍入血肉、切断筋骨时那令人牙酸的“噗嗤”闷响,以及生命在极致痛苦中戛然而止时,那短促而扭曲、不似人声的哀鸣。
杀戮,如同骤然决堤的污浊洪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汹涌地灌入了这片世外桃源。
欧阳墨殇身形微动,下一瞬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木屋内,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冰冷的雨幕中。冰凉的雨丝瞬间浸透了他的青衫,布料紧贴肌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仿佛一尊石雕,浑然未觉。目光所及,已是一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图。
冲入村中的,是一群穿着肮脏混杂皮甲、手持雪亮弯刀与沉重双刃战斧、面目被风雨和杀戮欲望扭曲得如同剥皮恶鬼的北境蛮兵。
他们周身缠绕着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煞气,眼神浑浊疯狂,只剩下最原始的掠夺与破坏本能。
他们如同决堤的浊浪,根本不辨目标,见活物便砍,遇房屋便投掷浸了火油的松明,熊熊火光开始在连绵雨幕中顽强地升腾、跳跃,橘红色的光芒与四处飞溅的猩红血色交织,映照出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庞。
村民们的抵抗,在这股钢铁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
他们虽因古老血脉而体魄强健,远超寻常山民,手持简陋的木矛石斧,呐喊着冲向敌人。
然而,木矛在与精铁弯刀碰撞的瞬间便脆生生断裂,石斧砸在浸油反复捶打的坚韧皮甲上,只能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痕,反震之力却让虎口崩裂。
而蛮兵们手中那些饱饮人血、刃口带着细微缺口的兵刃,每一次挥落,都带着娴熟的杀戮技巧,精准地寻找着脖颈、心窝、腋下等致命之处,带起一蓬蓬温热粘稠的血花,在灰暗的雨幕中划出短暂而凄艳的弧线,随即被无情的雨水冲刷、稀释,最终汇入脚下泥泞不堪、汩汩流淌的血色小溪。
林老丈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如血,怒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手中那根歪扭木杖此刻仿佛化作了神兵,挥舞间带起一股浑厚古朴的淡黄色气劲,隐有山岳之形,勉强将两名扑上来的蛮兵连人带刀震得踉跄倒退,其中一人更是口喷鲜血。
但更多的蛮兵立刻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嘶吼着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刀光织成密不透风的死亡罗网,将他周身所有空间锁死,刀风割裂了他破旧的衣衫,在身上留下道道血痕,险象环生。
“保护圣兽!死也要守住圣兽!那是山灵的根啊!”一个浑身浴血、肠子都已拖出体外的村民,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试图冲向村子中心那尊在火光雨水中默然矗立的猼訑石兽,
却被侧面悄无声息刺来的三把长矛瞬间洞穿了胸腹,鲜血如同决堤般涌出。他兀自圆瞪着眼珠,手臂固执地伸向石兽的方向,最终无力地重重倒在冰冷的泥水与血泊之中,激起一片暗红的水花。
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女子绝望到极致的尖叫、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漏气声、蛮兵们得手后发出的嗜血狂笑与相互呼喝的粗野俚语……
这一切声音扭曲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智崩溃的音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欧阳墨殇的耳膜与心神。
欧阳墨殇的眼神瞬间冷冽如极地冰渊,周身散发的无形寒意似乎让周围飘落的雨丝都为之凝滞、冻结。
他并非悲天悯人的圣贤,亦无意涉足凡俗王朝与蛮族之间的征伐泥潭。
但眼前这赤裸裸的、针对手无寸铁之民的虐杀,发生在他刚刚确认猼訑可能与此地血脉相连、并短暂感受过其宁静之地,一股冰冷而炽烈的怒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胸腔深处轰然爆发。
他身形微微一晃,仿佛融入了漫天飘洒的雨幕,了无痕迹。
下一刹那,他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一名正狞笑着、高举淬毒弯刀,砍向一个因极度恐惧而僵直原地、连瞳孔都失去了焦距的幼童的蛮兵身后。
没有动用任何绚丽的术法光华,没有引动周遭天地灵气,只是并指如刀,指尖萦绕着一缕凝练到极致、几乎肉眼难辨的透明罡气,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快如闪电般点向那蛮兵毫无防护的后颈脊椎连接处——那是生命中枢所在。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传入欧阳墨殇耳中的、令人牙酸的颈骨碎裂声响起。那蛮兵狂野挥刀的动作猛地定格在半空,眼中疯狂的光芒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瞬间黯淡、涣散。
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响,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软软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砸进泥泞的血水之中,溅起一片污浊。
欧阳墨殇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他像一道在血雨腥风中无声穿梭的灰色闪电,又如同来自幽冥的索命使者,飘忽不定地游走在这片单方面的屠宰场。
他的身影每一次短暂的凝实,必定伴随着一名或数名蛮兵以各种诡异而高效的方式倒下。
咽喉被无形气劲精准洞穿,留下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汩汩涌出,堵塞了气管,发出绝望的“咕噜”声。
心脉被隔空震碎,脸上还凝固着狰狞嗜血的表情,眼神却已彻底灰败。
四肢关节被诡异的角度瞬间扭断、碎裂,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裂声后,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只能发出非人的惨嚎。
他始终没有动用“墨羽”,对付这些尚未触及修炼门槛、仅凭血气之勇的蛮兵,这柄凶刃尚未有出鞘的必要。
他的存在,如同投入滚烫油锅中的一块万载玄冰,在局部范围内短暂地、剧烈地遏制了蛮兵肆虐的浪潮,在混乱拥挤的人群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微小却坚定的缺口。
几名正在指挥手下肆意劫掠焚烧、身材格外魁梧、气息凶悍的蛮兵头目,立刻如同嗅到危险的头狼,猛地将目光锁定在这个突兀出现、手段狠辣决绝的青衫少年身上。
他们丢下手中抢来的简陋财物,发出低沉的咆哮,带着更加暴戾嗜血的气息,如同几座移动的小山,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
这些头目周身涌动着不同于灵力的、更加狂暴粗糙的血色气焰,显然是北境部族中身经百战、甚至可能修炼了某种激发潜能、透支生命的秘法的精英勇士。
“修炼者?”一名脸上带着一道几乎将脑袋劈成两半的狰狞刀疤的头目,伸出猩红的舌头,舔舐着溅到嘴角的、混合着雨水的鲜血,眼中闪烁着混杂着贪婪、忌惮与极度残忍的光芒,“妈的,果然碰上了扎手的点子!兄弟们,并肩子上!剁碎了他!拿他的头盖骨给狼主当酒碗!绝不能让他搅了狼主的大计!”
话音未落,数把明显品质更胜一筹、刃口闪烁着幽蓝淬毒光泽、造型更加狰狞的弯刀与战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如同群狼扑食,从数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劈、砍、削、撩,织成一张水泼不进的死亡刀网,将欧阳墨殇周身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彻底封死,凌厉的劲风甚至将他额前湿透的发丝都割断了几缕。
欧阳墨殇面色沉静如古井无波,“万象真瞳”淡金色的微光在眼底最深处无声流转。
在他那超乎常理的视觉洞察下,这些迅猛狠辣、足以瞬间分尸数名精锐甲士的攻击,其轨迹变得清晰可见,甚至显得有些迟缓,其中蕴含的力量流转与细微破绽,也一一映现心头。
他脚下步法玄妙一变,身形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化作了风中柳絮,又似逆流而上的游鱼,总是在刀锋及体的最后一刹那,以毫厘之差,险之又险地擦着致命的刃口掠过。
同时,他并指如飞,动作优雅精准如同拈花,数道凝练如实质、锋锐无匹的透明罡气破空激射而出,发出细微却锐利的“嗤嗤”声,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些蛮兵头目的手腕关节、手肘麻筋、膝盖软骨等要害之处。
“噗噗噗噗!”
一连串血肉被洞穿的闷响与骨头碎裂的刺耳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血花应声从那些蛮兵头目的关节处飙射而出,伴随着他们猝不及防发出的、混合着痛苦与惊怒的惨嚎。
紧握的弯刀战斧“哐当”落地,那些方才还凶神恶煞、不可一世的头目们,此刻捂着自己被瞬间废掉、扭曲变形的手腕或膝盖,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骇然,如同被砍断了腿的野狗,踉跄着、哀嚎着向后倒退,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然而,个人的勇武,在这成建制、如同钢铁洪流般源源不断涌来、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面前,尤其是在这狭窄逼仄、无处可避、无处可退的山谷绝地之中,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如同螳臂当车。
欧阳墨殇刚刚以雷霆手段废掉了几名头目,气息尚未完全平复,立刻有更多的、眼神麻木疯狂的普通蛮兵,如同潮水般毫无间隙地涌了上来。
他们迅速结成简单却实战有效的三才小阵,长矛如林,密集如雨,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不断刺向他周身要害,逼迫他不停地闪转腾挪。
同时,隐藏在燃烧屋舍窗口、占据制高点的蛮兵弓弩手,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不断射出刁钻狠毒的淬毒箭矢,这些箭矢破空无声,往往在他应对正面攻击时,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袭来,极大地干扰和压缩着他的活动空间,消耗着他的心神与体力。
雨水冰冷,混合着浓稠的血水,在泥泞的地面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小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腥气。
欧阳墨殇的青衫早已被敌人的鲜血、飞溅的泥泞以及自身的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
他如同惊涛骇浪中飘摇的一叶孤舟,虽然凭借超凡的“青影游”身法和凝练罡气,在枪林箭雨中一次次险死还生,做出种种违背常理的闪避与反击,身形飘忽如烟,指掌间收割着生命,但四面八方皆是无穷无尽的敌人,刀光剑影组成的天罗地网仿佛永无休止,不断消耗着他的灵力与体力。
他体内的灵力如同开闸的洪水,在持续而高速地消耗,原本充盈的气海已能感受到一丝枯竭的预警。
高强度的精神集中与肉体闪避,也让他的肌肉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呼吸不可避免地变得粗重急促,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雨中一闪而逝。
他不能后退,身后是那些惊恐无助、正在被肆意屠戮的村民,是那尊可能与猼訑息息相关的神秘石兽,也是他心中那份不容践踏的底线与坚持。
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若不动用《山海录》的力量,或者施展出某些足以改变战局、却也极易暴露身份的强大神通,仅凭自身现有的灵力储备与武道修为,想要彻底逆转这由数百上千名精锐蛮兵组成的、冷酷无情的战争洪流,无异于痴人说梦。
“咻——!”
一支角度极其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蕴含着洞穿金石力量的淬毒弩箭,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终于发动致命一击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座正在熊熊燃烧、不断有碎木坠落的屋顶残骸中射出!
这一箭,抓住了他刚刚以精妙步法险险避开正面三把长矛如同毒龙出洞般的攒刺、旧力刚尽新力未生、身形将定未定的那个无可避免的微妙刹那,目标并非他的躯干,而是直指他因快速移动而微微偏转的太阳穴!
这一箭,无声、无光、狠毒、精准,堪称绝杀!而几乎就在弩箭离弦的同一瞬间,正面那三名蛮兵勇士似乎也接收到了某种默契的信号,眼中闪过决绝的疯狂,竟完全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如同三头发狂的犀牛,合身猛扑上来!
一人战斧带着恶风拦腰横斩,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一人弯刀如同毒蛇吐信,直刺心窝,角度刁钻;另一人则矮身滚进,手中短刃抹向他的脚踝!
完全是以命换命、同归于尽的打法,旨在彻底封死他所有可能用于闪避这致命冷箭的微小空间!
上下左右,前后四方,皆被死亡封锁!
避,则必遭重创!挡,则难顾周全!
欧阳墨殇的瞳孔在这一刹那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
死亡的阴影,如同西极幽都山吹来的九幽寒风,带着冻结灵魂的冰冷,瞬间将他彻底笼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支弩箭旋转着破开雨幕,箭镞上幽蓝的毒光闪烁,能看到正面蛮兵脸上扭曲疯狂的狞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搏动声……
雨,还在无情地倾泻着,试图洗刷这世间的罪恶,却只能让血色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刺眼。
血色,在忘尘村的每一寸土地上疯狂蔓延、渗透,仿佛要将这片最后的净土彻底拖入无间血狱。
而那尊背生双目、形态诡谲的猼訑石兽,依旧在凄风苦雨、冲天火光与飞溅的血色中,沉默地、亘古不变地矗立着,背上的那对黑色晶石瞳孔,幽深如万古寒潭,倒映着这惨烈的一切。
仿佛正以一种超越凡尘的、冰冷的漠然,注视着这场发生在它脚下,由渺小生灵用生命与鲜血演绎的……杀戮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