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像出土
福建沿海有个小渔村叫螺湾村,村里人世代打渔为生。这年夏天,台风过境,村后山崖塌了一半,露出一座古庙的残垣断壁。村民们在废墟里挖出一尊保存完好的女神像。
神像是黑石雕成,约半人高,雕刻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身披流云般的衣带,手中托着个小小的玉瓶。奇特的是,这女神像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似嗔似喜,看久了让人心里发毛。
“这是……雨师妾吧?”村里最年长的七叔公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端详了半天,“《山海经》里提过,雨师妾住在海中,能呼风唤雨。可这雕像怎么透着一股邪气?”
年轻人不信邪。以阿海为首的渔村后生们兴高采烈地把神像抬回村里,安置在新建的小庙里。
“拜拜也好!以后出海,求雨师妾娘娘保佑风调雨顺!”阿海笑嘻嘻地说。
七叔公摇头:“神不是随便拜的,尤其是来历不明的神。你们看她那眼神……”
阿海凑近看,神像的眼睛是两颗黑曜石镶嵌的,在昏暗的光线下,确实像活的一样。他打了个寒颤,嘴上却硬:“叔公你就是迷信!”
庙修好了,神像也供上了。奇怪的事却接二连三地发生。
先是村里的狗。庙修好第二天,全村十几条狗齐刷刷地跑到庙前,不是吠叫,而是——跪拜。一字排开,前腿跪地,脑袋低垂,对着庙门的方向,整整跪了一炷香的时间。
接着是天气。螺湾村向来风调雨顺,可自从神像供上后,天天夜里下雨,白天放晴。这雨也怪,只下在村里,村外三里就是干的。而且下的不是雨水,是带着淡淡咸味的海水沫子,黏糊糊的,晾出去的衣服怎么也干不了。
最怪的是村里的男人。
阿海是第一个出状况的。那天他早起照镜子,突然尖叫一声。他老婆阿秀跑进来,也愣住了——阿海脸上,凭空多了一抹嫣红,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怎么洗也洗不掉。
“你、你偷用我的胭脂?”阿秀又气又好笑。
“我一个大男人,用那玩意儿干啥!”阿海急得跳脚。
接下来几天,村里的男人陆续“中招”。张三早上起来发现眉毛被修成了柳叶眉;李四发现自己不自觉翘起了兰花指;王五更离谱,四十岁的糙汉子,突然开口就是吴侬软语,把老婆吓得以为鬼上身。
七叔公看着这些怪象,拐杖重重一跺:“我说什么来着?雨师妾是女神,最喜戏弄男子!你们把她请回来,就是请了个姑奶奶!”
阿海脸上顶着洗不掉的胭脂,哭丧着脸:“那、那怎么办?”
七叔公捋着白胡子:“送神比请神难。得找个懂行的来。”
二、古怪道士
懂行的人来了,是个游方道士,自称姓吴,道号“无尘子”。
无尘子看起来五十来岁,瘦得像竹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背着一个破布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大的那只总是眯着,小的那只却瞪得溜圆,看人时显得十分滑稽。
“听说你们这儿闹神?”无尘子开门见山。
阿海连忙把情况说了。无尘子听罢,那只小眼睛瞪得更圆了:“雨师妾?那可是上古神只!你们也敢随便请?”
“道长,您可得救救我们!”阿海作揖。
无尘子大摇大摆走到小庙前,往门里瞧了一眼,突然“哎呀”一声,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强的怨气!”他捂着胸口,那只大眼睛里竟然挤出几滴泪,“这神像在地下埋了少说三百年,寂寞坏了,出来找乐子呢!”
七叔公将信将疑:“道长,那该如何是好?”
无尘子爬起来,掸掸尘土:“简单,做一场法事,好言相劝,请她老人家回去安歇。不过……”他搓搓手指,“这法事耗费心力,需要些……香火钱。”
阿海咬咬牙:“多少钱?”
无尘子伸出三根手指。
“三两银子?”
“三十两。”无尘子那只小眼睛眨了眨,“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村民们凑了半天,只凑出二十两。无尘子勉为其难地收了:“罢了罢了,救人一村胜造七级浮屠。今晚子时,我来做法。”
是夜,月黑风高。
小庙前摆起法坛,无尘子穿上一件绣着八卦的法衣——衣服明显大了,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他手持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脚下踏着奇怪的步法,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喝醉了酒。
“天灵灵,地灵灵,雨师娘娘听分明——”
“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回哪里去——”
“若不听劝,休怪贫道……哎呀!”
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围观的村民想笑又不敢笑。
法事做了半个时辰,无尘子累得满头大汗。最后,他掏出一张黄符,“啪”地贴在庙门上。
“好了!”他喘着气,“贴了贫道的镇神符,保准她……”
话音未落,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被风吹开,而是像有人从里面轻轻拉开。接着,那张刚贴上的黄符,慢悠悠地飘了下来,在空中转了个圈,不偏不倚,正好贴在无尘子的额头上。
村民们目瞪口呆。
无尘子伸手揭下符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那只小眼睛死死盯着庙里,突然怪叫一声:“不好!她不愿意走!还、还调戏贫道!”
果然,无尘子脸上也慢慢浮现出一抹胭脂红,比阿海脸上的还鲜艳。
“哈哈哈!”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尘子恼羞成怒:“笑什么笑!这邪神道行高深,看来得用绝招了!”
三、斗法奇观
无尘子所谓的“绝招”,就是——谈判。
“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整了整衣冠,对庙里拱拱手,“雨师娘娘,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庙里寂静无声。
无尘子清清嗓子:“您看,您在地下待了三百年,寂寞,我们理解。但您这一出来就戏弄男人,不太合适吧?这些人都有家室的,您这一弄,家里要闹矛盾的。”
还是没反应。
无尘子眼珠一转:“要不这样,您想找乐子,贫道陪您?咱们下棋?猜拳?或者……斗法?”
话音刚落,庙里忽然飘出一阵香风。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缥缈不定:
“小道士……要跟本宫斗法?”
村民们吓得齐刷刷后退。阿海腿都软了:“真、真有声音!”
无尘子倒是镇定——如果不看他那两条微微发抖的腿的话:“正是!三局两胜,您赢了,我们全村男子任您戏弄一年。我赢了,您乖乖回地下安歇,如何?”
女子轻笑:“有趣……好,依你。第一局,比唤雨。”
无尘子松口气:“唤雨是您的本行,贫道认输。这局您赢。”
“倒是识趣。”女子的声音带着笑意,“第二局,比什么?”
无尘子那只小眼睛转了转:“比……化妆!”
村民们差点喷出来。阿秀小声对阿海说:“这道士靠谱吗?比化妆?”
庙里的女子似乎也愣了愣,随即笑出声:“你这小道士,有意思。好,就比化妆。”
无尘子从破布袋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娘娘请先。”
庙门里飘出一缕青烟,在神像前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曼妙。她轻轻抬手,对着无尘子一指。
无尘子脸上的胭脂红瞬间变化,从两颊蔓延到眼角,画出了一朵精致的桃花妆,额间还多了一点朱砂花钿。
“哇!”村里的女人们惊呼,“真好看!”
无尘子对着村民借来的铜镜一看,老脸通红——不是羞的,是胭脂衬的。但他强作镇定:“该贫道了。”
他走到庙门前,对着那缕青烟,从瓶罐里挑出几样,虚空涂抹起来。一边涂,一边念:
“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
说也奇怪,那青烟随着他的动作,竟然渐渐凝聚出五官,而且真的像是被化了妆:柳叶眉,杏仁眼,唇点朱红,额贴花黄,竟是个古典美人的模样。
村民们看傻了。
青烟凝成的美人似乎也愣了,半晌,幽幽叹息:“三百年了……本宫都忘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无尘子趁机道:“娘娘当年定是倾国倾城。但您看,您这么美,何苦戏弄这些糙汉子?他们哪配得上您的妆扮?”
美人轻笑:“你这小道士,嘴倒是甜。这一局,算平手罢。”
无尘子心中暗喜:“那第三局……”
“第三局,比讲故事。”美人说,“讲得好,本宫就依你。”
四、雨师妾的往事
无尘子盘腿坐下,清了清嗓子:“那贫道就讲讲,我猜的,关于娘娘的故事。”
“三百年前,此地有个渔村,村里有个最会看天的姑娘,叫阿雨。她能凭海鸟的飞行、云彩的形状,准确预测风雨,帮村民避过无数灾祸。村民敬她,称她‘雨师姑娘’。”
青烟轻轻颤动。
“后来,村里来了个书生,说是进京赶考,遇风浪暂住。书生俊朗,有才华,阿雨姑娘倾心于他。书生也说,待高中后,必回来娶她。”
“阿雨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书生没有回来,却传来消息:他高中状元,娶了宰相之女。”
青烟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阿雨心碎,但仍守着渔村,帮村民看天。直到有一天,海上来了倭寇。阿雨提前预测到风暴,劝村民不要出海,可倭寇威胁,不出海就杀人。阿雨无奈,独自驾船引开倭寇,自己却消失在风暴中。”
“村民感念她,为她立庙塑像,尊为‘雨师妾’。但阿雨心有怨念——不是怨村民,是怨那负心书生,怨天下负心男子。所以她的神像,才似笑似嗔,眼神复杂。”
无尘子讲完,庙里久久沉默。
许久,美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哽咽:“你……怎知如此详细?”
无尘子挠挠头:“猜的。但看娘娘的反应,贫道猜对了八九成?”
青烟缓缓凝聚,化成一个清晰的女子形象,正是神像的模样,却比神像鲜活生动。她眼角有泪:“三百年了,你是第一个懂我的人。”
无尘子那只小眼睛难得正经起来:“娘娘,负心的是那一个书生,不是天下所有男子。您戏弄这些无辜村民,又与那负心郎有何区别?不过是把痛苦转嫁给他人罢了。”
雨师妾默然。
无尘子继续道:“您看,这村里男子虽然糙,但对妻子都很好。阿海脸上顶着胭脂,还惦记给老婆补渔网;张三修了眉毛,照样早起给全家做饭。他们或许不懂风花雪月,但有情有义。”
阿海等人听得眼眶发热。
雨师妾看着这些村民,看着他们虽然滑稽却真诚的脸,忽然笑了,这一笑,如春风化雨:“是本宫执念了。小道士,你说得对。”
她转身面向村民,盈盈一拜:“这些日子,戏弄各位,实非本意。还请见谅。”
村民哪里敢受,纷纷回礼。
雨师妾又看向无尘子:“本宫答应你,回地下安歇。但有一事相求。”
“娘娘请讲。”
“这座庙,莫要拆了。每逢初一十五,点一盏灯,让本宫知道,还有人记得。”雨师妾的声音渐轻,“还有……若遇到那书生的转世,替本宫问一句:当年,可曾真心?”
青烟渐渐消散。
神像还是那座神像,但表情似乎柔和了许多,眼中的黑曜石也不再那么幽深刺人。
五、不是结局的结局
雨师妾的“诅咒”解除了。
男人们脸上的胭脂第二天就消了,眉毛恢复了原样,说话也不再吴侬软语。村里的狗不再跪拜,天气也正常了。
无尘子要走了。阿海代表村民,把凑剩下的五两银子给他。
无尘子却只取了一两:“够了够了,游方之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阿秀忍不住问:“道长,您那化妆的手艺,还有讲故事的本事,哪儿学的?”
无尘子那只大眼睛眯起来,小眼睛眨了眨:“这个嘛……贫道出家前,家里是开戏班的。我既会唱戏化妆,也会编故事。”
众人恍然大悟。
“那道长您那只眼睛……”
“这个啊,”无尘子摸了摸那只总眯着的大眼睛,“小时候调皮,爬树掏鸟窝摔的,没瞎,就是睁不大。习惯了,挺好,看东西有层次。”
村民们笑了,这回是善意的笑。
无尘子走了,背着破布袋,摇摇晃晃,像来时一样。
小庙留了下来。村民们真的每逢初一十五就去点灯,偶尔还会去打扫。说来也怪,自从那以后,螺湾村风调雨顺,出海打渔总是丰收。村里人私下说,是雨师妾娘娘在暗中保佑。
三年后的一个傍晚,又有个游方道士路过螺湾村。
这道士年轻,俊朗,一身青布道袍,仙风道骨。他在小庙前驻足良久,盯着神像看。
阿海正好路过,就问:“道长,看什么呢?”
年轻道士指着神像:“这像……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阿海把雨师妾的故事讲了一遍。
年轻道士听完,怔怔地站了许久,忽然泪流满面。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他喃喃道,“三百年前,我不是负心,是归乡途中遇害,魂魄飘荡,直到今生才得转世……阿雨,我对你是真心的,一直真心……”
他跪在庙前,泣不成声。
那天夜里,村里人都做了一个梦。梦里,雨师妾娘娘和一个书生模样的道士携手而立,对他们微笑作揖,然后化作两道青烟,飘向夜空深处。
第二天,人们发现,神像的表情完全变了——不再是似笑似嗔,而是温柔平和的微笑。
而那尊神像手中的玉瓶里,不知何时,盛满了清澈的雨水。
后来,螺湾村改名“雨师村”,小庙香火不断。村里的老人说,有时夜深人静,能听到庙里传来隐约的笑语声,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在低声细语。
阿海的儿子长大后,成了村里的说书人,最爱讲的就是“雨师妾与无尘子”的故事。每次讲到无尘子给雨师妾化妆那段,听众们都会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又会安静下来。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那笑声背后,是一个等了三百年的真心,和一个终于释怀的温柔。
而真心与温柔,从来都不该被诅咒,只该被记住。
就像庙里那盏长明的灯,和玉瓶中永远清澈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