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乾清宫,午后的阳光已有些偏西,在宫墙下投出长长的影子。
朱雄英站在汉白玉台阶上,被这春日尚带寒意的风一吹,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反倒清明了几分。
他驻足片刻,对侍立一旁的贴身太监吩咐道:“去,传徐增寿即刻来东宫见本王。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
“奴婢遵旨。”太监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朱雄英转身,朝着东宫方向不疾不徐地行去。
脚步沉稳,心中却已在盘算,稍后该如何与徐增寿说话。
徐增寿此人,聪明机变,通晓实务,更难得是对自己、对东宫一片赤诚。
此番东瀛之事,他居中斡旋,既探明了南北两朝的底细,又顺带“弄”来了不菲的银钱,差事办得确实漂亮。
论功,当赏。
然则,此子性格跳脱,行事不拘小节,甚至可以说有些“跋扈”的苗头。
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尚知收敛,在宫外、在那些东瀛使者面前,怕是没少摆谱弄权。
此番若真授了实职,掌了东瀛往来之权,少年得志,若不预先敲打约束,只怕日后要惹出祸端,反害了他,也误了自己的大事。
「赏罚、恩威、敲打、提点……缺一不可。」
朱雄英心中默念,已然有了计较。
东宫侧殿,依旧是他平日处理事务、接见近臣的所在。
朱雄英在书案后坐定,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殿外便传来通传声。
“殿下,徐增寿奉召觐见。”
“让他进来。”
殿门轻启,徐增寿一身簇新的湖蓝色团花纹锦袍,快步而入,脸上还带着得知被紧急召见的些许茫然与隐隐的兴奋。
他来到殿中,一丝不苟地大礼参拜:“臣徐增寿,参见皇太孙殿下!”
“平身,赐座。”朱雄英放下茶盏,语气平和。
“谢殿下!”徐增寿起身,小心地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目光热切地望向朱雄英,“不知殿下紧急召见,有何吩咐?”
朱雄英打量着他。
不过一日不见,这小子似乎因办成了东瀛的差事,眉宇间那点飞扬的神采更盛了些,连带着这身新袍子,都透着一股“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
“召你来,自然是有事。”
朱雄英微微一笑,先起了个话头,“前番东瀛南北两朝使者之事,你居中奔走,打探消息,周全礼仪,功劳不小。本王与皇爷爷、父王议起时,也多有赞许。”
徐增寿眼睛一亮,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却又努力克制着,只是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他连忙谦道:“殿下过誉了!此乃臣分内之事,能为殿下效力,是臣的福分!些许微劳,不敢言功!”
“该赏的,还是要赏。”朱雄英语气依旧温和,“那些‘辛苦钱’,是你应得的。然,金银珠玉,终是外物。你如今是东宫伴读,勤勉侍读,协理庶务,虽得亲近,却无朝廷正式职司名分。长久下去,于你前程,也非益事。”
徐增寿听得心跳微微加快,隐约猜到了什么,呼吸都放轻了些,只是眼巴巴望着朱雄英。
朱雄英不再卖关子,直视着他,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方才,本王在乾清宫,已向皇爷爷与父王禀明,荐你专理日后大明与东瀛往来诸事。皇爷爷已然允准……”
他顿了顿,看到徐增寿瞬间瞪大的眼睛和骤然急促的呼吸,才继续道:“授你鸿胪寺主事,俸禄从六品,实职视事,专理东瀛往来。旨意,稍后便会下达。”
“鸿胪寺主事……从六品……专理东瀛……”
徐增寿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涌了上来,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才十五岁!
大明开国以来,除了那些恩荫的虚衔,何曾有过十五岁的实职从六品官员?而且还是鸿胪寺这等清要衙门,专理一国外交!
这是何等超擢,何等的信任与荣耀!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噌”地一下从绣墩上站起来,似乎想大笑,又想说什么,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只是看着朱雄英,嘴唇哆嗦着:
“殿......殿下……臣……臣何德何能……我……”
“坐下。”朱雄英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
徐增寿一个激灵,似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狂喜之色稍敛,连忙重新坐下,只是胸膛仍在剧烈起伏。
“官,本王为你求来了。”
朱雄英看着他,语气渐渐转沉,不再有方才的温和,“但有些话,本王需说在前头。你且听好,更要记牢。”
殿内的气氛,随着朱雄英语气的转变,悄然凝重起来。
窗外暮色渐浓,宫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光洁的金砖上,拉得有些变形。
“徐增寿,你聪明,机变,通晓实务,亦不乏胆魄。此乃你的长处,亦是本王看重你、用你之处。”
朱雄英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敲在徐增寿心上,“然,你亦有短处,且是致命的短处——性子过于跳脱,行事有时不计后果,易得意忘形!”
徐增寿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变得有些发白,方才的狂喜被一股寒意取代,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此番与东瀛使者周旋,你借本王之势,借天朝之威,于其间弄权术、收钱财,本王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乐见其成。因你所为,大体未出本王之谋划,亦是为本王、为朝廷谋利。”
朱雄英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然,此等事,可一不可再,更不可视为常例!你需明白,你所恃者,非你徐增寿本人,而是你背后的东宫,是大明皇太孙赋予你的权柄!”
“臣……臣明白!”徐增寿额角已隐隐见汗。
朱雄英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昨夜自己对着铜镜试穿这身新袍子时那份洋洋自得,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危险。
“明白?”朱雄英轻轻哼了一声,“本王看你未必真明白。若真明白,便该知,日后你为鸿胪寺主事,代表的是大明朝廷的体面,处理的是两国交往的实务!一言一行,皆需合规合矩,有章可循!再不可如市井儿郎般,凭一时喜恶、几分小聪明行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让徐增寿几乎喘不过气:
“遇事,需多思、多想、多权衡!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尤其是涉及东瀛条款履行、口岸管理、人员派驻、乃至……未来可能的勘测探查等事,若有丝毫拿捏不定、思虑不明之处,绝不可擅作主张!”
朱雄英语气陡然转厉:“必须请示!请示上官,请示鸿胪寺堂官,更要请示本王!本王既许你此位,自会为你撑腰,亦会从旁提点。但前提是,你需让本王知道你在做什么,打算怎么做!”
“是!是!臣谨记殿下教诲!绝不敢擅专!”徐增寿再也坐不住,离座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方才的得意与狂喜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后怕与凛然。
他终于彻底清醒,殿下给他这个官,不是让他去耀武扬威、享受权势的,而是将他架在火上,赋予重责的同时,也套上了紧箍咒。
看着伏地不敢抬头的徐增寿,朱雄英知道敲打得差不多了,语气稍稍放缓:“起来吧。记住本王今日之言。这个官,你做得好,踏踏实实,谨慎周全,将东瀛之事理清、理顺,为朝廷开源,为海疆靖安……本王不会吝于赏赐,你徐家之门楣,你个人之前程,皆不可限量。”
他话锋再次一转,带着冰碴般的冷意:“但,若你做不好,或因骄狂而坏事,或因短视而失利,甚或因私心而损公……那便休怪本王不顾念旧情,不看你兄长的面子。朝廷法度,东宫规矩,都不是摆设。到时,莫说这顶刚刚戴上的乌纱,便是你如今所有,乃至将来应有之物,本王也能一一收回!”
恩威并施,胡萝卜与大棒齐下。
朱雄英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需再多言。
徐增寿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着颤抖,却也无比清晰与坚定:
“臣徐增寿,叩谢殿下天恩!殿下今日教诲,字字如金,臣必镌刻于心,永世不忘!自此之后,定当收敛心性,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万事以殿下之命是从,以朝廷法度为绳,绝不敢有负殿下信重!若有违背,天人共戮,甘受极刑!”
这一次的跪拜与誓言,比之初闻任命时,少了轻狂,多了沉甸,是真正听进了心里、感到了那官职背后千钧重量的表态。
朱雄英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颔首:“嗯,记住你的话。起来吧。回去好生准备,旨意下达后,便需履职。鸿胪寺那边,本王会让人打招呼。东瀛后续事宜的卷宗,稍后会让人送至你处。你先熟悉起来。”
“臣,遵旨!谢殿下!”徐增寿又行了一礼,方才起身。
他垂手立于一旁,姿态恭敬,眼神沉静,与方才进殿时那个眉飞色舞的少年,已判若两人。
“去吧。”朱雄英挥了挥手。
“臣告退。”徐增寿躬身,一步步倒退着出了侧殿,直至门外,方才转身离去。
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却也稳了许多。
殿内重归寂静。
朱雄英独自坐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镇纸,望着徐增寿离去的方向,眼中神色复杂。
「徐增寿啊徐增寿,本王今日这般敲打你,是望你成才,莫要自误。」
「东瀛之水甚深,银山之事更需如履薄冰。用你,是因你机敏敢为,又是徐家子弟,与东宫绑定最深,可用可信。但你这性子……」
「但愿,这番敲打,你能真听进去。莫要让本王失望。」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向案头另一摞文书——
那是太医院关于牛痘试验的章程,午后便已送来,他还没来得及细看。
内忧,外患。两副担子,手下的人,也都需一步步扶上马,再送一程。
路漫漫,其修远兮。
暮色彻底笼罩了宫城,东宫侧殿的灯火,在渐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