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那场由“男丁”引发的闹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何家乃至相关亲戚间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后,表面似乎逐渐归于平静。但暗涌仍在,尤其是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三房几个女孩而言,日子变得更加难熬。何天良在母亲那里受的气,以及自身摇摆不定带来的烦躁,更多地发泄在了几个“赔钱货”女儿身上。叶春燕则将所有希望和焦虑都寄托在肚子上,对女儿们更加忽视,动辄打骂,仿佛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能否生儿子的某种诅咒。
这些消息,通过偶尔来串门的大伯母水双凤和依旧关注着她那个不着调的小姑子朱兴安八卦的小姨李秀梅,断断续续地传到何家小院。李秀兰每次听后都只能无奈叹息,何天能更是眉头紧锁,但正如他们之前所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能做的有限。
何虹平将这些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她无法改变三叔三婶根深蒂固的观念,也无法将堂姐们从那个泥潭中彻底拉出来。但她记得来儿、念儿、盼儿在她家时,那短暂放松的眼神,记得她们吃到一点点好东西时那满足的神情。
她开始有意识地“囤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每天吃饭时,她会偷偷留下小半个窝窝头,或者几筷子咸菜,小心地用干净树叶或旧报纸包好。李秀兰偶尔给她的一颗水果糖,她也舍不得吃。这些,她都悄悄放进了那一平方米的空间里。空间没有保鲜功能,但胜在绝对隐蔽和安全。
机会出现在一个周六的下午。何虹平以去找同学玩为借口——实际上她这个“伪儿童”在学校并无特别亲近的伙伴——溜到了钢厂家属院附近。她远远地看着三叔家那排低矮的房屋,耐心等待着。她知道,周末的下午,叶春燕有时会带着招儿去隔壁串门抱怨,而何天良多半不在家。
果然,等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她看到叶春燕抱着五丫招儿,骂骂咧咧地走进了隔壁邻居家。机会来了!何虹平心跳有些加快,她迅速观察四周,确认没人注意,然后快步走到三叔家屋后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她记得那里有个破洞,来儿她们有时会从那里钻出来捡柴火。
她蹲下身,压低声音,朝着破洞里轻声呼唤:“来儿姐?念儿姐?盼儿?”
里面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过了一会儿,一双带着惊恐和疑惑的眼睛出现在破洞后面,是二丫念儿。
“虹平?你……你怎么来了?”念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害怕。
“别怕,我给你们带了点吃的。”何虹平赶紧从空间里拿出那几个已经有些干硬的窝窝头块和用纸包好的咸菜,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两颗珍藏的水果糖,迅速塞了进去,“快藏好,别让人看见。”
念儿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两颗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水果糖,眼睛瞬间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何虹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快进去!藏好!我走了!”何虹平不敢多留,说完立刻起身,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迅速离开了这个危险区域。
跑出很远,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这举动其实风险很大,如果被叶春燕或者何天良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她不后悔。那一点点食物,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让堂姐们在某个饥饿难耐的夜晚,感受到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弱的暖意,让她们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视她们如草芥。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无声的抵抗和微小的善意。
回到家,何虹平很快调整好心情,将注意力拉回到自己家中。因为,家里的头等大事——大哥何承平的中考,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硝烟味日益浓重。
日历一页页翻过,距离中考只剩下不到一个月。通县中学毕业班的氛围空前紧张。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必背知识点,下课铃声也驱不散那股埋头苦读的凝重。
何承平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他深知这次考试对他、对家庭的意义。财会中专,是他权衡利弊后最好的选择,也是他跳出既定轨迹、走向更广阔天地的关键一步。他桌子上的复习资料堆得更高了,煤油灯熄灭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何天能和李秀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不敢过多打扰,只能变着法子在生活上给予支持。李秀兰尽可能地把伙食弄得好一点,偶尔煎个鸡蛋,或者托人买点猪油,在炒菜时多放一点,让菜更香。何天能跑车回来,有时会带回来几个难得的苹果或梨,也总是优先塞给大儿子。
“承平,看书别太晚,伤眼睛。”李秀兰每晚都会温一碗热水,或者冲一杯廉价的麦乳精,轻轻放在儿子桌边。
“爸,妈,我晓得。”何承平总是头也不抬地应一声,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更透着坚定。
何启平和何虹平更是将“不打扰大哥”贯彻到底。何启平承包了所有需要力气的家务,挑水、劈柴、买煤球,毫无怨言。何虹平则负责扫地、抹桌、喂鸡,动作轻手轻脚。家里平时说话的声音都自觉压低了几分,仿佛生怕惊扰了何承平脑海中正在构建的知识大厦。
何虹平看着大哥消瘦的背影和眼底的青黑,心里也有些着急。她失去了灵泉,无法直接提升大哥的精力或记忆力。但她有前世的阅历和知识结构。在偶尔的饭桌上,或者大哥休息的间隙,她会装作无意地提起一些话题。
“大哥,我们老师今天说,做数学题要注意单位换算,一粗心就容易错。”
“哥,政治题是不是要多结合当前的报纸上的精神来说?”
“语文的阅读理解,我们老师说可以先看问题再读文章,带着目的去读效率高。”
她说的都是些学习方法和小技巧,符合她“聪明小学生”的人设,不会引人怀疑。何承平起初只是随口听听,后来渐渐发现妹妹说的有些方法确实有用,尤其是在梳理知识框架和应试技巧上,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偶尔会惊讶地看何虹平一眼,觉得这个妹妹似乎比同龄人懂得多很多,但也只归结于她聪明好学,并未深想。
何虹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无法直接给答案,但可以引导方向,提高效率。这或许是她现在能给予大哥的最实际的帮助。
家里的气氛虽然紧张,但目标一致,充满了积极的能量。这与三房那边的压抑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天,李秀梅又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唏嘘表情。
“姐,你是没看见,我那个小姑子——朱兴安那边,又闹出新花样了!”李秀梅压低声音,对着李秀兰和水双凤(她今天也在)说道,“她那肚子还没显怀呢,就开始作天作地,嫌刘伟前头那俩孩子碍眼,非逼着刘伟把大的那个儿子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去!说是什么眼不见心不烦,怕冲撞了她肚子里的‘金贵胎’!”
“啊?那刘伟能同意?”水双凤惊讶道。
“不同意能咋办?朱兴安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要是不同意,她就带着‘爱情结晶’回娘家,让刘伟断子绝孙!”李秀梅撇撇嘴,“刘伟那人,你们还不知道?耳根子软,又一心想要个我小姑子给他生的儿子,到底还是妥协了。唉,那两孩子才多大点,就被亲爹这么送走了,造孽啊!幸好孩子爷奶也算疼人的,在一起照顾孩子,总比在后妈手底下吃苦受罪的强!”
李秀兰听得直摇头:“她这样折腾,就不怕以后……而且那两个孩子的舅舅能同意?”
“怕?她现在仗着肚子,觉得天下第一呢!”李秀梅嗤笑,“我看啊,她那日子,长不了!等生了,是男是女还两说,就算是男的,有她这么能折腾的娘,以后也够呛!”之后又低声说,“那两个孩子舅舅被自己徒弟举报,说是私藏资本主义的东西,被下放到大西北去了,不然怎么可能让自己两个外甥去乡下。”
这些关于朱兴安的八卦,如同单调备考生活中的调剂品,被大人们低声议论一番,也就过去了。它们的核心依旧是“儿子”执念引发的家庭悲剧,只是换了个舞台和角色,更让何虹平感到一种时代的荒谬与沉重。
所有人的注意力,最终还是聚焦在何承平的中考上。
考试前三天,何承平学校放假,让学生回家自主复习。何家小院的气氛达到了紧张的顶点。何承平把自己关在屋里,进行最后的查漏补缺。李秀兰连走路都垫着脚尖,何天能抽烟都跑到院子最远的角落。何启平和何虹平更是大气不敢出。
考试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李秀兰早早起来,给何承平煮了俩鸡蛋,下了一碗清汤挂面,寓意“百分”和“顺利”。何天能特意请了半天假,要送儿子去考场。
“承平,别紧张,平常心。”何天能拍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简单的叮嘱。
“哥,加油!”何启平和何虹平也送上自己的祝福。
何承平深吸一口气,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平静:“爸,妈,启平,虹平,我走了。”
看着儿子背着书包,挺直脊梁走出家门的背影,李秀兰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知道,儿子这一去,承载的是这个家庭对未来的全部期盼。
整整两天的考试,对何家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何承平考完回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喜怒,问他也只说“还行”、“都做了”。这更让家人心里没底。
直到考试全部结束的那个傍晚,何承平回到家里,放下书包,看着围上来的家人,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
“爸,妈,应该……问题不大。”
就这一句话,让李秀兰的眼泪彻底决堤,不过是欢喜的泪。何天能重重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舒展的笑容。何启平高兴地蹦了起来,何虹平也抿着嘴笑了,心里一块大石悄然落地。
她知道,按照大哥的沉稳和之前的准备,只要正常发挥,考上财会中专几乎是十拿九稳。这意味着,何家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即将稳稳地迈出。眼前的温暖与希望,暂时驱散了因三房和朱兴安那些糟心事带来的阴霾,也让何虹平更加确信,守护好自家这片小小的、充满生机的天地,才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至于未来,等大哥的通知书到来,何家必将迎来一个新的起点。而暗处的风波,或许也会在新的形势下,改头换面,再次袭来。但那都是后话了。此刻,何家小院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充满了久违的、轻松愉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