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儿、念儿、盼儿三姐妹在何家小院住了没两天。对于何虹平而言,这两天仿佛让她窥见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如果她们生在自家,会是怎样光景。
李秀兰心善,尽管自家也不宽裕,还是尽量让三个侄女吃饱。虽然主食依旧是粗粮窝头,但菜里的油水明显多了些,甚至把那小块腊肉切了点肉末炒在咸菜里,让三个女孩吃得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何虹平把自己小时候的旧衣服找出来给她们替换,虽然也有补丁,但干净整洁。晚上,三个女孩挤在何虹平的小床上,起初依旧睡得拘谨,但第二天晚上,或许是吃饱了肚子,身上干净暖和,又或许是李秀兰温和的安抚和何虹平静默的陪伴让她们放松了些,睡梦中紧绷的小身子终于柔软下来。
何虹平看着睡在身旁的堂姐们,心情复杂。她们是如此容易满足,一点点的温暖和饱足,就能暂时驱散她们生活中的阴霾。然而,她知道,这短暂的安宁如同偷来的时光,脆弱得不堪一击。
果然,周六下午,这份宁静被打破了。
叶春燕回来了。她拉着四岁多的四女儿迎儿,背上用破布带子捆着一岁多、瘦小得像只猫儿的五女儿招儿,风尘仆仆地从娘家回来了。与离开时的愁苦忐忑不同,此刻的叶春燕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扬眉吐气的喜意,连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频繁生育而显得蜡黄憔悴的脸庞,也透出了几分红光。
她心情很不错,简直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好。在娘家,她老娘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和东西,带着她去邻村一个据说很灵验的仙姑那里看了。那仙姑摸着她的肚子,闭眼念叨了半天,言之凿凿地说她这回怀的绝对是个“带把儿的”!不仅如此,仙姑还赐给了她一道秘传的生子偏方——几包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草,嘱咐她按时煎服,定能保佑男丁平安落地,健壮聪明。
“男娃!是个男娃!”这一路上,叶春燕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这几个字。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出生后,何天良对她露出的笑脸,婆婆张翠花再也不敢指着她的鼻子骂“绝户”,她在妯娌间、在钢厂家属院里,终于能挺直腰杆做人了!至于那几个丫头片子……哼,等儿子生了,再慢慢收拾。有了儿子,谁还敢说她叶春燕没用?
她抱着这巨大的喜悦和期待,脚步轻快地回到县城钢厂家属院自家住的那间狭窄、昏暗的屋子前。然而,推开门的瞬间,她的好心情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跌落谷底。
屋里比她离开时更乱!喝空的酒瓶子东倒西歪,桌子上一层油污混合着灰尘,地上还有不知是什么的污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馊和酒精混合的难闻气味。而最关键的是,大的那三个死丫头——来儿、念儿、盼儿,一个都不见踪影!
“死哪儿去了?!一个个赔钱货,就知道偷懒!”叶春燕心头火起,尖利的骂声脱口而出,把牵着的迎儿和背上的招儿都吓得一哆嗦。
隔壁邻居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几分同情和无奈:“天良家的,你可算回来了。前几天你家老大来儿摔破了头,流了好多血,你家天良喝醉了不管,还是你家老二老三跑到城东运输站你二伯哥何天能家报的信。何司机把孩子送卫生所看了,说是没啥大事,但得养着。他们姐仨这几天都在你二伯哥家呢。何司机给你留了信,塞你门缝里了。”
叶春燕这才注意到地上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她捡起来,识字不多的她勉强辨认出上面的意思,确实是何天能留的,说了老大来儿受伤和他暂时接走三个孩子的事。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羞窘的情绪涌上心头。家丑外扬!还是让一向被她隐隐嫉妒的二伯哥一家看了笑话!她叶春燕什么时候需要靠别人来接济自己的孩子了?虽然这么想,但眼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强压下火气,先把哇哇哭的招儿解下来,又呵斥着迎儿别乱动,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这烂摊子一样的家。
等勉强把屋子收拾出个能下脚的样子,天色已经不早了。叶春燕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拉着迎儿,背着招儿,慢悠悠地往城东何天能家走去。心里那点因为“怀了男娃”升起的优越感,在现实的狼狈和求助于人的憋闷中,打了些折扣。
到了何家小院,李秀兰刚做好晚饭。看到叶春燕这副样子,又看到她脸上那点强撑的神色,李秀兰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客气地把她们让进屋。
来儿、念儿、盼儿看到母亲,立刻像受惊的鹌鹑一样缩起了脖子,下意识地往李秀兰和何虹平身后躲。尤其是额头还包着纱布的老大来儿,小脸瞬间变得惨白。
李秀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给叶春燕倒了碗水,看着对方明显隆起的小腹,终究还是没忍住,委婉地开口劝道:“春燕啊,不是二嫂说你,这……孩子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来儿她们都还小,当爹妈的,得多上点心。你看这次三丫多危险,要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春燕打断了。叶春燕正愁没机会炫耀呢,此刻仿佛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她挺了挺肚子,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得意和防御的神情:“二嫂,我知道你心好。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们不像二哥有本事,能挣钱,我们家天良心里苦啊,没个儿子,在厂里都抬不起头!不过现在好了!”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我这次回娘家,找仙姑看过了,仙姑说了,我肚子里这个,绝对是个男娃!还给了保生的方子!我们老何家三房,终于有后了!”
她刻意加重了“有后”两个字,眼睛瞟着李秀兰,仿佛在说:你再能干,再会过日子,儿子不也就两个?我马上就有了!
李秀兰被她这话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本是好心劝慰,却换来对方炫耀儿子和隐含的讥讽。她脸色淡了下来:“是男是女,都是缘分,孩子平安健康最重要。”
“那怎么能一样?”叶春燕撇撇嘴,“儿子是顶梁柱,是传宗接代的!丫头片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赔钱货!”她毫不避讳地当着几个女儿的面说道,看着来儿几个瞬间黯淡下去、充满恐惧的眼神,她甚至有种扭曲的快感——看,以后有了弟弟,你们更什么都不是!
李秀兰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如此刻薄地说自己女儿是“赔钱货”,心里火起,但看着她的大肚子,强忍着没有发作。
叶春燕却像是找到了底气,见李秀兰不说话,以为对方被自己“即将有子”的气势压住了,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地说道:“二嫂,你看,我这怀的可是你们老何家三房的金孙,你们做二伯二伯娘的,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我瞧着你家条件好,细粮肯定有吧?不如拿点出来给我补补身子,也算是你这当二伯母的,给未来侄儿的一点见面礼?”
这话说得简直是厚颜无耻!连在旁边默默观察的何虹平都惊住了。她没想到三婶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刚炫耀完儿子,就立刻伸手讨要东西,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李秀兰气得脸都红了,正要严词拒绝,何虹平却抢先一步开口了。她装作一副天真无知的小孩样子,歪着头,用清脆的童声大声问道:“三婶,仙姑真的那么厉害吗?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你肚子里的小弟弟,喜不喜欢你骂姐姐们是‘赔钱货’呀?我们老师说了,好孩子要团结友爱,不能骂人。还有哦,奶奶说小叔家的弟弟才是宝贝,三婶你生了弟弟,奶奶会把给小叔家弟弟的钱和好吃的,分给你家弟弟吗?”
何虹平这话,看似童言无忌,却像几根尖锐的针,精准地扎在了叶春燕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
仙姑灵不灵?她心里其实也没百分百的底,只是愿意去相信。骂女儿是“赔钱货”会不会影响儿子?这种迷信说法她隐约也听过,被一个孩子当面问出来,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更狠的是最后一句!张翠花偏心小儿子何天佑,那是全家乃至全族都知道的事。何天良之前因为没儿子,在老娘面前硬气不起来,甚至被张翠花说动,有过继何天佑小儿子的念头,还答应每月上交一半工资!这事叶春燕虽然极力反对,但何天良被张翠花哭闹和“养老靠儿子”的理论拿捏,一直有些松动。现在何虹平一提,等于直接撕开了叶春燕内心最大的隐忧和伤疤——就算她生了儿子,在那个偏心眼的婆婆眼里,能比得上小儿子家的宝贝疙瘩吗?丈夫答应给出去的那一半工资,还能要回来吗?
叶春燕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周围李秀兰和几个孩子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
“你……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叶春燕恼羞成怒,却不敢再纠缠细粮的事,猛地站起身,冲着来儿几个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死丫头片子,还不跟我回家!等着人家赶吗?!”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拉着迎儿,背着招儿,快步往外走。
来儿、念儿、盼儿恐惧地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又求助似的看向李秀兰和何虹平。
李秀兰虽然气叶春燕,但对孩子还是心软,叹了口气,低声道:“快回去吧,好好照顾妹妹……自己……也小心点。”她终究没法承诺什么。
三个女孩眼中刚刚升起的一点微弱的光,瞬间熄灭了,她们低下头,默默地、顺从地跟着叶春燕离开了何家小院,重新回到了那个冰冷、混乱、充满打骂和饥饿的家。
何虹平看着她们消失在巷口的瘦小背影,心情沉重。她知道自己那几句话改变不了根本,最多是让叶春燕暂时吃瘪,但堂姐们未来的日子,依旧一片灰暗。
叶春燕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看着冷冷清清的灶台和嗷嗷待哺的小女儿,更是烦躁。但想到肚子里的“男娃”,她又强行振作起来。她拿出从仙姑那里求来的药包,按照嘱咐,小心翼翼地熬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忍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一口灌了下去。
仿佛喝下去的不是药,而是她未来的指望和尊严。
接着,她难得地翻出家里仅存的一点腊肉和鸡蛋,做了两个像样的菜,又温了一小壶酒,等着何天良下班回来。她要亲口告诉丈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她相信,只要天良知道她怀了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天良今天在钢厂干活就不太顺心,又被工友隐隐嘲笑五女拜寿,以后日子就好过啦……没儿子撑腰,心里憋闷,下工后又跟人在外面喝了几口劣质酒,才醉醺醺地晃回家。一进门,看到屋里比平时整齐了点,桌上还摆了酒菜,而叶春燕则一脸喜气洋洋、期待地看着他。
若是平时,看到叶春燕这张脸,再结合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何天良很可能借着酒劲,抬手就是一巴掌,骂她“丧门星”、“绝户脸”。他今天也确实这么想了,手都抬起来了一半,眼神凶狠。
叶春燕吓得一哆嗦,但想到肚子,立刻鼓起勇气,尖声叫道:“天良!别打!我怀上了!是男娃!仙姑看过了,绝对是男娃!”
何天良那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叶春燕的肚子,声音因为激动和酒精而沙哑颤抖:“你……你说啥?男娃?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叶春燕用力点头,眼泪都飙了出来,“我娘带我去看的仙姑,说的清清楚楚,还给了保生儿子的方子!我喝了药了!天良,咱们有后了!你有儿子了!”
“儿子……我有儿子了……”何天良喃喃自语,那布满阴霾和暴戾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他猛地放下手,转而一把抱住叶春燕,夫妻二人竟然就这么在昏暗的灯光下,抱头痛哭起来。这哭声里,有多年无子的压抑委屈,有被人看不起的辛酸愤懑,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哭过之后,两人坐下来,就着那点酒菜,开始畅想儿子出生后的美好生活。
“等儿子生了,我看厂里谁还敢瞧不起我何天良!”何天良狠狠灌了一口酒,意气风发。
“就是!到时候,娘肯定也得高看咱们一眼!”叶春燕附和道,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蛋。
“那几个丫头……”何天良瞥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来儿几个,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算了,反正也耗不了多少粮食,养着吧。等大了,能干活了,就帮着家里,再大点,换点彩礼,也能给咱们儿子攒点家底。”
“对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叶春燕连连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穿着新衣、吃着白面馒头,而几个女儿像牲口一样干活、最后换来一沓沓彩礼钱的光明未来。
然而,喜悦之余,一个现实的问题浮上水面。何天良想起之前被老娘张翠花说动,答应过继小弟何天佑的小儿子,并且承诺每个月拿出一半工资帮扶小弟一家的事。当时他觉得自己绝后了,有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好,而且被张翠花哭求心软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何天良要有自己的亲儿子了!凭什么还要把辛辛苦苦赚来的一半工资,拿去养小弟一家?那些钱,以后都是他儿子的!
他脸色沉了下来,对叶春燕说:“之前答应娘的那事,不行了。我得去跟娘说清楚,工资不能给了,过继也更不可能!”
叶春燕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她早就心疼那每月一半的工资了。
夫妻俩沉浸在对儿子的憧憬和收回工资的算计中,却丝毫没有想过,这个决定,将会在老何家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们更不会想到,那个偏心到了极点的老娘张翠花,在得知自己期盼的“过继孙”和每月固定的“帮扶金”即将泡汤时,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而这场因他们“得子”而引发的风波,将会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何家小院暂时恢复了平静,但山雨欲来的的压抑感,已经随着渐沉的夜色,悄然弥漫开来。何虹平并不知道三叔三婶具体的盘算,但她有种直觉,三丫受伤这件事,或许只是一个开端,老何家那摊烂泥般的浑水,即将因为一个尚未出生的“男丁”,被彻底搅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