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老宅的炊烟近来总是透着股滞涩的味道，清晨的薄雾裹着柴草燃烧的青烟，在灰蒙蒙的屋檐下绕来绕去，像极了这家人驱不散的愁绪。
自从小六和招儿相继离世，迎儿又失了言语，这座老旧的土坯房就像被抽走了魂魄，连墙角的青苔都透着股死气沉沉。
可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霾里，张翠花心里的怨气却像被雨水泡过的野草，疯了似的往上窜。
她坐在炕沿上，手里捻着针线，却半天没缝上一针。粗布鞋底在她膝盖上搁着，针脚歪歪扭扭，就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思。
在她这人的观念里，丫头片子本就是不值钱的“赔钱货”，生下来能养大是福气，养不活也只能算命薄，犯不着这么惊天动地地折腾。
她心疼的从来不是那两个早夭的孙女——一个没睁眼几天，一个懵懂无知，在她心里连半个孙儿的分量都没有——而是那些被白白“糟蹋”的钱！
张翠花悄悄掀开炕席的一角，露出下面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是她攒了多年的私房钱，有毛票，有布票，还有几枚亮晶晶的硬币。
她摩挲着冰凉的木匣，心里像被猫爪子挠得难受。前前后后，老头子何明显从这里拿了不少，加上大儿子何天培、二儿子何天能掏出来的积蓄，全都填了老三家那个无底洞！
医药费、丧葬费、还有那针五十块钱的进口特效药，那可是实打实的血汗钱啊！
在她看来，这些钱要是攥在自己手里，给心爱的小儿子天佑攒着买点好吃食，或者添几件新衣裳，哪样不比扔给叶春燕那个“丧门星”强？
可这次老头子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亲自把着家里的钱匣子，她想插手都插不上。
那天她试探着跟何明显说：“老头子，老三家里那情况，我看也没什么指望了，那药那么贵，说不定就是骗钱的，不如留着给天佑……”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明显狠狠瞪了一眼：“你这老婆子，良心被狗吃了？那是三个活生生的孙女！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张翠花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的火气却更旺了。
她觉得老头子就是老糊涂了，被大儿子二儿子撺掇着，一门心思往老三家砸钱。
还有老三何天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经过这事儿，不仅没点男人的硬气，反而对叶春燕服服帖帖的，简直没出息到了家。
她好几次明里暗里地暗示何天良：“老三啊，不是妈说你，叶春燕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俩丫头，你跟她过日子，以后还能有好？趁现在没扯不清的，赶紧离了，妈再给你找个能生儿子的！”
可何天良每次都把头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地说：“妈，别说了，这事不怪春燕，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不再提离婚的事了。”
“你！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张翠花气得直跺脚，指着何天良的鼻子骂，“叶春燕有什么好？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现在还克死了俩丫头，你留着她就是留着个祸害！”
何天良却只是沉默，任凭她怎么骂，都不肯松口。张翠花看着儿子那副懦弱无能的样子，心里的憋屈就像堵了一团棉花，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村里的大槐树下，是女人们聚堆聊天的老地方。平日里，张翠花就爱跟几个老姐妹凑在这里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生了娃，谁家日子过得红火，都是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心里的怨气正愁没地方发泄，便成了这堆老姐妹里最“苦大仇深”的倾诉者。
这天天气稍微转暖，雪开始融化，泥泞的土路上有了些行人。张翠花揣着一肚子的不满，早早地就来到了大槐树下。
没过多久，几个相熟的老姐妹也陆续来了，有村东头的王婆子，村西头的李婶，还有隔壁院的赵大娘。
一见到她们，张翠花就像见到了救星，拉着王婆子的手，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拍着大腿就开始倒苦水：“老姐姐们，你们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有多憋屈！我家那个老三，真是个冤孽啊！当初我就不同意他娶叶春燕，你们看看，现在怎么样？真是应了我的话！”
王婆子连忙凑过来：“翠花妹子，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话了？”
“怎么了？还不是因为那个丧门星叶春燕！”张翠花唾沫横飞，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屁用没有，光会生丫头片子！这倒好，一下没了俩，闹得我们全家鸡犬不宁！老头子和我那俩大的，辛辛苦苦赚的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全填了他们那个窟窿眼！我看着都心疼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眼角，其实根本没眼泪，只是装装样子。
“我跟老三说，让他趁这个机会离了，再找个能生儿子的，他倒好，被那丧门星迷了心窍，死活不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气死我了！”
李婶叹了口气：“唉，这事我们也听说了，确实够糟心的。不过，俩孩子没了，春燕心里也不好受吧？”
“她不好受？我看她心里痛快着呢！”张翠花翻了个白眼，语气尖酸刻薄，“你是没看见，她现在在我们家，那叫一个金贵！天天躺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得我让老四媳妇给她端茶送水！要我说，就是她命硬克子，还害得我们家破财，这样的女人，就该被休了！”
她只顾着自己嘴上痛快，把家里的糟心事添油加醋地往外倒，怎么难听怎么说，丝毫没想过“家丑不可外扬”。
她不知道，这些带着强烈个人偏见的抱怨，经过这几个老姐妹的嘴，再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早已变了味道。
王婆子转头就把张翠花的话传给了自己的儿媳妇，李婶又跟邻居家的媳妇说了，赵大娘更是在上工的时候，把这事当成新鲜事讲给了同组的大婶。
没过多久，关于叶春燕的流言蜚语，就像春日里带着霉菌的风，在何家村里悄悄蔓延开来。
“你们听说了吗？何家老三媳妇叶春燕，命硬得很，克死了自己两个亲生女儿！”
“不止呢！我听张翠花说，她就是个扫把星，不仅克孩子，还克夫家，把何家的钱都败光了！”
“还有更离谱的，说她作风不正，把何天良拿捏得死死的，所以何天良就算没了俩女儿，也不敢跟她离婚！”
这些流言越传越离谱，越传越不堪。
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桩可资谈论的“秘闻”。
有人说叶春燕是狐狸精转世，专门来祸害何家的；有人说她生孩子的时候得罪了鬼神，所以孩子才活不长；还有人说她根本就不想要女儿，是故意害死的……
各种版本的谣言满天飞，把叶春燕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
这阵风，很快就刮到了同村叶春燕的娘家。
叶母这天正在院子里喂鸡，就听到隔壁的张大妈在门口跟人闲聊，说的正是自己女儿的事情。
“……那叶春燕也是个可怜人，可谁让她命硬呢？克死了俩丫头，还被婆婆到处说坏话，真是造孽啊！”
叶母（王秀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手里的鸡食盆，走到门口问道：“张大妈，你说什么呢？什么春燕命硬克孩子？”
张大妈见她问起，也没隐瞒，把从何家村听来的流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王秀莲越听越生气，浑身都忍不住发抖。
她的女儿她了解，春燕从小就老实本分，嫁去何家后更是勤勤恳恳，孝顺公婆，照顾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嘴里的“扫把星”、“克子命”？
她连忙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叶老实和大儿子叶春明、大儿媳刘梅。
叶春明一听，气得当即就拍了桌子：“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妹妹在何家受了那么大的罪，失去了两个孩子，他们不心疼就算了，还到处散播谣言，毁我妹妹的名声！”
刘梅更是直接摔了手里的簸箕，红着眼圈骂道：“那个张翠花，真是个恶毒的老婆子！他们家老三自己没出息，喝酒误事，把孩子压死了，倒把脏水全泼到我们春燕头上了！我们叶家姑娘的名声，全让她给毁了！”
叶老实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手里的旱烟袋被他捏得死死的。
他沉默了半天，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可怎么办啊？春燕在何家本来就不好过，现在又被人这么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刘梅说道：“还能怎么办？找他们何家算账去！跟张翠花那个老婆子理论理论，让她把话说清楚！”
叶春明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要是上门去吵架，事情只会闹得更大，到时候别人还会说春燕不懂事，娘家还蛮不讲理。那样一来，春燕在何家就更难立足了。”
王秀莲抹着眼泪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我们春燕多好的一个姑娘，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来商量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好办法。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们竟无可奈何。只能让叶春明抽空去何家看看妹妹，顺便安慰安慰她。
可没想到，这股污名化的浪潮，还波及到了叶家其他的待嫁姑娘。
叶春明的女儿叶小荷，今年十八岁，长得眉清目秀，性格也温顺，前段时间村里的媒人给她介绍了一门亲事，男方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家里条件不错，人也老实本分。两家已经相看了好几次，都挺满意的，就差定亲了。
可就在这时，男方家里听到了关于叶春燕的那些风言风语，心里顿时犹豫起来。
男方的母亲找到媒人，皱着眉头说：“媒人大姐，你看这事……叶小荷的姑姑是那样的人连着生了六个闺女还没了两个，我们担心这姑娘是不是也有什么问题啊？毕竟是一家人，万一也跟她姑一样，我们可担待不起。”
媒人连忙解释：“话可不能这么说，叶春燕是叶春燕，叶小荷是叶小荷，这姑侄俩不一样。小荷这姑娘我了解，乖巧懂事，绝对是个好媳妇。”
可男方家里还是不放心，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找了个借口，婉拒了这门亲事。
当媒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家的时候，叶小荷当场就哭了。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因为姑姑的事情，毁掉自己的姻缘。
叶春明和刘梅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对张翠花的恨意更深了。
可恨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只能安慰女儿，让她不要往心里去，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姻缘。但这件事，还是在叶小荷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何家老宅的西屋里，何天佑这段时间也过得格外憋屈。家里乱糟糟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原本就好吃懒做，喜欢出去跟人打牌喝酒，可现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要是还出去寻欢作乐，肯定会被父亲和大哥二哥骂。
加上天气寒冷，外面到处都是泥泞，他便干脆整天缩在家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刘玉兰看着丈夫这副样子，心里也很不痛快。她心疼的不是那两个早夭的侄女，而是那些被花出去的钱。
在她看来，那些钱要是到了婆婆张翠花手里，她好歹还能跟着蹭点油水，买件新衣裳，或者买点好吃的。
可如今，这些钱全花在了叶春燕和她那几个生病的女儿身上，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她不敢明着反对公公何明显，只能在何明显吩咐她去给叶春燕送吃食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说几句酸话。
这天中午，她端着一碗小米粥和一碟咸菜，慢悠悠地走到叶春燕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叶春燕躺在床上，听到敲门声，缓缓坐了起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洞，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刘玉兰推开门，把碗放在桌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嫂，吃饭了。爹特意让我给你熬的小米粥，说对你身体好。你可真是好福气，躺床上还有人这么伺候着，这吃的用的，可都是爹和大哥二哥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呢。”
叶春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她知道刘玉兰在讽刺自己，可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了。失去了两个女儿，迎儿又失了语，她的心里早已是一片死寂，对这些冷嘲热讽，已经麻木了。
刘玉兰见她不说话，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撇了撇嘴，说道：“三嫂，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养身体，也多关心关心迎儿。那孩子可怜，好好的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呢？真是造孽。”说完，她转身就走了，留下叶春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默默地流泪。
而角落里始终如同影子般的何青萍，却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不像张翠花那样抱怨不休，也不像刘玉兰那样阴阳怪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嘲讽。
她对奶奶张翠花的愚蠢短视嗤之以鼻。在她看来，张翠花就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目光短浅，只看重眼前的利益，根本不懂什么叫家庭和睦。
为了一点钱，为了所谓的“生儿子”，就到处散播自己孙媳妇的谣言，不仅毁了叶春燕的名声，还连累了叶家的其他姑娘，简直是得不偿失。
她也对三叔何天良的懦弱无能鄙夷不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家庭都经营不好，喝酒误事害死了女儿，却不敢承担责任，反而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对叶春燕服服帖帖。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父亲。
但对于三婶叶春燕，何青萍的心里却生出了一种近乎变态的“佩服”。她不得不承认，叶春燕确实不简单。
原本拿着一手彻头彻尾的烂牌，丈夫好吃懒做，婆婆尖酸刻薄，自己接连生了几个女儿，在何家的地位岌岌可危。
可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竟然让她实现了惊天的逆风翻盘！
何青萍凭着前世的记忆，以及那晚念儿她们异常的表现，心里早就有了判断。
小六的死，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是何天良酒醉后不小心压死的。
这里面，一定有叶春燕的手笔。可她偏偏能做得天衣无缝，让所有人都以为是何天良的错，让何天良对她心怀愧疚，对她言听计从。
如今，叶春燕不仅彻底拿捏住了丈夫，还因为失去了两个女儿，博得了公公和大伯子二伯子的同情，掌握了家里的经济大权。
原本强势的婆婆张翠花，虽然到处散播谣言，却也没能动摇她的地位，反而让自己落了个恶毒的名声。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智，确实让人不得不“佩服”。
何青萍清晰地记得，前世的叶春燕，就是凭着这份狠劲，在何家站稳了脚跟。
此后的几十年，三房一直都是她说话算一不二。三叔何天良因为那份沉重的“愧疚”，在家里根本不敢作妖，活得像个影子。这种畸形的平衡，一直维持到二堂姐何念儿长大成人。
前世的何念儿，是个极其聪明、极其坚韧的姑娘。她从小就沉默寡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她一直记得妹妹们的死，一直对叶春燕心存怀疑。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成了何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叶春燕见何念儿有本事，便想把她当成自己的筹码，用来帮扶娘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子。
她装成重病，以死相逼，非要何念儿嫁过去。就在全家都被她闹得鸡飞狗跳，何念儿几乎要被逼妥协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何念儿，却在全家面前，冷静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被掩埋了数十年的真相——小六妹根本不是被何天良酒醉压死的，而是被叶春燕亲手用枕头捂死的！
那一刻，三房的天，彻底塌了。何天良得知真相后，彻底崩溃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疼爱、愧疚了这么多年的妻子，竟然是杀害女儿的凶手。
叶春燕伪装了多年的慈母形象瞬间粉碎，被何天良赶出了家门，晚景凄凉。而何念儿，则借此机会，远走他乡，后来更是出国留学，彻底摆脱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回想起前世那场最终的大爆发，何青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现在反而有些期待了，期待看到叶春燕如今这看似稳固的“权力”，在未来被何念儿亲手撕碎的那一刻。那一定，非常精彩。
老宅内外，人心各异。张翠花还在为钱和小儿子的婚事愁眉不展，到处散播着对叶春燕的不满；刘玉兰依旧在阴阳怪气地抱怨，嫉妒着叶春燕得到的照顾；何天良沉浸在愧疚和悲伤中，对叶春燕言听计从；叶春燕则在沉默中，慢慢巩固着自己的地位；而何青萍，则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等待着未来的那场好戏。
悲剧的余波仍在荡漾，伤害在无声地蔓延。叶春燕的名声被玷污，叶小荷的姻缘被毁掉，迎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念儿、来儿、盼儿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创伤。而新的因果，也已在时光的悄然流逝中，默默埋下了种子。未来的路还很长，谁也不知道，这个饱经磨难的家庭，还会经历怎样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