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庭芜渐绿,柳眼继明。
倒春寒一过,京中女子皆换上一身薄衫。
衣袂轻扬间,像是满城浓绿中漾开的彩色轻云。
福满楼三楼一处雕花木窗半敞着,一杏红身影从中探出,束发的烟霞绫罗随风舒展,拂过楼下熙攘的春景。
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眉心微蹙,往日的明艳张扬此刻敛了个干净:“芙儿,你说林乔会来吗?”
“早知道当初就不和她吵架了。”
芙儿见她家小姐大半个身子都快跌出去,连忙将人拉回来:“小姐莫急,帖子才送去不久,想来还得有一会儿。”
田茜馨将手帕一扔坐在桌前唉声叹气,自顾自踢着裙摆。
她近日一直想寻个机会正式向林乔道谢,可每回去找她林家门外就停着许家马车,她和许潇潇又不对付进去多尴尬。
想到许潇潇田茜馨心情越发复杂。
她从前可没少欺负许潇潇,那人不会当着林乔的面说她坏话吧。
窗外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快得抓不住,田茜馨托着腮,目光循着天边流云慢慢飘。
“小姐!小姐!你看那是不是林小姐?”
田茜馨正迷糊着,突然被芙儿惊醒。
“我看看我看看!”田茜馨立刻起身趴到窗边,接着脸一垮:“许潇潇怎么来了?”
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田茜馨一脸丧气。
算了,来就来吧,大不了……大不了同她道个歉好了。
想到这她心中豁亮几分,便正襟危坐起来。
片刻后,
……
“林乔眼睛不是好了吗,怎的还没上来?”
放她身上都可以跑个来回。
她今日特意打听清楚才下的帖子,方才见着她面上覆的绸带不都没了?
芙儿从门外走进来,犹豫道:“小姐……林小姐她们进了隔壁小阁。”
“什么!”田茜馨噌地起身。
“她们好像提前订了雅座,只是恰巧与我们碰上。”
“不是派人去请了吗?”
“许是……错开了吧。”芙儿声音越来越低,谁家请人不都提前一两日下帖子,偏她家小姐喜欢临时起意。
田茜馨一听,眼眶就红了。
“小,小姐。”
“……嗯”
……
林乔和许潇潇今日是被赶出来的。
自春闱后,因韦七一案云台书院暂时闭课。
林筠关在松风院不知在捣鼓什么,林乔眼睛受伤又不方便出门,于是和许潇潇日日窝在云水院听话本,结果被林淳逮个正着。
两个小姑娘笑得花枝乱颤,林淳有些看不过眼,便将林乔和上门探望的许潇潇一同赶了出去。
俩人一拍即合便来了福满楼。
这间临街小阁恰好嵌在酒楼转角,一面框着长街烟火、车水马龙,一面框着粼粼碧波、画舫轻摇。暖风轻拂,送来阵阵茶香。
许潇潇正坐在一扇菱花窗前点茶。
碾破凤团,白玉瓯中分碧浪;斟来琼液,紫金壶内喷清香。
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不多时雪乳凝盏,好似将那天边的云絮剪了下来。
“乔乔,方才我见到田茜馨了。”
“怎么。”
软榻向阳,林乔舒舒服服侧身歪在榻上,泛着朦胧光泽的鹅黄纱裙松松垂落。
她手肘支着半边脸,绣鞋半褪的脚正随着书页翻动声轻轻晃动,似是没看清写的什么,将眼睛又凑近了些,发间簪的新鲜橙花因不规矩的动作随风落下几片瓣蕊。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你想见她吗?”
林乔抬起脑袋:“我为何要见。”
许潇潇轻轻摇头,转移话题,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乔乔……你为何这么喜欢看话本。”
林乔拿过锦枕叠在脑后,将摊开的话本盖在脸上遮挡刺目的日光:“因为幼时陪着我的只有话本啊。”
在师父算出她死劫以前,是不准她下山的。
隐云山多瘴、险峻,那时她年纪小,也没结识小白,她的世界就只有长清观那么大。
林乔初至长清观时,谢颂今正一心寻死,只对他捡回来的谢红英勉强有几分好脸色。
而曲杳院子里的药味就没断过,哪日若没了苦药味便是人已下山,至少大半年不见人。
林乔虽五岁那年大病一场后忘了往事,但她仍记得睡前总会有道温柔的嗓音哄她。
她不能看、只能听,然后伴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进入梦乡。
到了长清观什么也没有。她的院子干净整洁、屋内暖烘烘的,可她还是觉得怕。
观里的山松映在墙上,像故事里吃人的老妖。
她想到白日那个似山间清风的人,于是裹着被褥只露出一双眼睛,被褥在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
她推开房门,像夜里偷食的小老鼠。
左找右找,山风呼呼地吹,观里一片漆黑,还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悉窣声,天地间好似只剩她一个人。
第二日林乔是被谢颂今捡回去的,小小一团缩在三清殿里的蒲团上睡得正香,手里拽着神像垂地的衣摆,身旁是一盏未燃尽的长明灯。
谢沧澜上山采药晨时才归,原想先去看看自己刚收的小徒弟,刚跨进院子就迎来谢颂今劈头盖脸的斥骂。
乔乔扶着门,因刚起,两个发啾还一高一矮挂在头顶,两人听见动静同时望过来。
谢沧澜一脸歉疚,跑到林乔身前连连道了几声对不起。
谢沧澜问她是不是院里住的不舒服,还是有东西吵到她,问她还想要些什么。
乔乔摇头,她从未睡过这么好的觉。又点头,最后指着院里的谢颂今:“师父,你能让他给我讲话本子吗?”
谢颂今脸瞬间沉了下去。
谢沧澜一脸惊讶:“为何?”
“大哥哥骂人的声音好好听。”
“?”
“……”
谢颂今拂袖而去。
夜里,谢沧澜做了这辈子最大胆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他将刚洗漱完还全身暖烘烘冒着热气的小姑娘裹着被子端到谢颂今屋前,然后敲响了房门。
时年二十二的谢颂今自此开始长达好几年的哄睡服务。
话本里的世界离林乔很远,但谢颂今却很近。
他口中讲述的山下小镇、北地风雪、朔漠黄沙、无涯碧涛,仿佛触手可及。
直到师父算出她死劫偶尔游历时会带她一同下山,她的世界才彻底清晰起来。
林乔掀开话本,见许潇潇半天不应声也好奇问道:“你呢,从前她们欺负你,你为何不反抗。”
经过这几日相处,林乔发现这人只是看着柔弱,就拿当初在马场怼顾寻真那番话来讲,也不像个任人拿捏的性子。
许潇潇没想到林乔会突然问起此事,她垂眸看着盏中的乳花漫卷,淡淡道:“我不想因这些小事打扰父亲。”
她是大些、懂事了才知晓若一个人出身不干净,那便是伴随一生的耻辱,即使她什么也没做错。
父亲一直闭口不谈,若她将事情闹大势必会牵扯陈年往事。
她无意勾起父亲伤心事、也并不在意父亲为人品行。
她只知道,父亲待她很好。
“况且……”许潇潇抬眸一笑:“不过是些庸人,一辈子就那么长,若因寥寥几句话就被绊住脚,往后这春花雪乳岂不都要被辜负。”
只有寥寥几句话吗?林乔可不觉得。
恰在此时,门“砰”的一声打开,吓得林乔一直吊在脚尖的绣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屋内二人俱是一惊,齐齐望向门外,田茜馨站在廊道上,双眼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