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子毕竟教了几十年的书,这些孩子脸上表情他一猜一个准:“我家老婆子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
脑子糊涂还知道去清风馆?
片刻后,三人一鬼停在清风馆门前,就见一女子背对着半敞的门往里厉声呵斥:“这才休息多久就犯懒,一个个皮痒了是不是。”
“还有这老婆子,谁请进来的!”秦舒叉着腰,手中团扇扇得呼哧响:“几日不见就跟吃了猪食似的,清风馆还怎么待客!”
高台上一男子长袖正甩得虎虎生威,闻言直接将那花里胡哨的衣服脱了个干净一股作气砸秦舒脸上,浑身只剩下中衣。
“老子不干了!”
说完气呼呼上楼。
秦舒两指掐着那汗臭的衣服远离,气得扬手怒骂:“你冲老娘嚷嚷有什么用,有本事对主子说去!”
“秦管事,门……”
旁边一少年手里拿着扫帚,又提醒了一句:“门……”
秦舒正在气头上,转身就敲他一个爆栗:“什么门!老娘门你个大头锤子!”
“门没关!外头有人!”少年看起来年纪约莫十三四岁,急得跳脚。
他招谁惹谁了!
秦舒深吸口气,转瞬脸上便带上笑,将帘帷一掀倚在门框上,团扇慢悠悠扇着:“今儿个清风馆不待客,贵客怕是走错了地。”
秦舒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中间那姑娘……这身打扮,难道是林家那位。
“没走错,我们找人。”林乔言简意赅:“一个老婆婆,记性不大好,若有叨扰还望掌柜勿怪。”
还得是姑娘,看着就舒心。
秦舒往侧边一让:“赶紧将人带走!”
李既成一直跟在身后,听林乔的描述他们找的不会是同一人吧,但林小姐怎会知道唐奶奶在何处。
“小伙子,你见到我家老头子了吗?”
拿扫帚那少年胳膊被死死拽着,又不敢大力挣脱:“清风馆今日才开门,这儿都是年轻小伙,我上哪儿给你找老头子。”
“对的,对的,他年轻时就爱上这儿听戏。”
唐奶奶浑身干净利落,满头银发一丝不苟盘在后脑,只是布鞋和衣摆被晨露浸湿了些,怎么看也不像糊涂的模样。
清风馆说白了就是一花样多的普通食肆,请个说书先生来替他们都算是秦舒开了大恩,还唱戏,唱个大头锤子。
少年只当这老妇是在哄自己玩,脸一垮不耐烦道:“别挡路!”
活没干完今晚他又该吃不上饭了!
“不对,不对,你们定是将他藏起来了!”眼见着唐奶奶还想往后堂走,少年侧身一挪就将她拦住,年纪小块头却大,站在佝偻老妇前跟座山似的。
唐奶奶被猝不及防一撞,脚下没站稳险些就要摔倒。
“唐奶奶!”
李既成随着林乔刚跨进门就见着这一幕,这个年纪一摔怕是往后都得躺床上。
旁人眼里是李既成和那少年一同将人搀住的,可李既成却清楚他根本来不及。
清风馆不小,单是摆在一楼外头的便有二十张矮桌,更别提还有几处单独辟了出来,以纱幔银屏隔开。
而那少年手停在半空,根本没碰到人。
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飘飘托稳了身体。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谁也没说话。
“老头子,你来啦……”
唐奶奶握着李既成的手:“这些小伙子不厚道,他们骗我你不在,家里饭都做好了,你说你一把年纪还瞎跑什么。”
“……唐奶奶,我是既成。”
李既成实在不忍心道出真相,昨日唐夫子在学堂突发心疾而死,最后喻大夫也没能将人救回来。
他们去唐家通知时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尸体在清源堂停了一夜直到今早才入棺。
“原来是既成啊,你也来听曲吗,看见我家老头子没?”
她浑浊的眼珠四下乱扫,全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她都不认识、都不认识……
“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既成,我找不到他了……”
李既成将眼底泪光憋回去,扶着她往外走:“奶奶,夫子已经回去了,在家等您呢。”
“这样啊……”
“那咱们回去吧,再不回去饭菜都凉了……”
……
“清风馆几十年前是京中最有名的戏楼。”秦舒轻叹口气,那小子胳膊上还带着麻布孝箍,想来他口中的夫子怕是已经不在了。
林乔轻轻颔首,将一粒金珠放在柜台上:“叨扰了。”
直到人彻底离开秦舒才拿起金珠仔细端详,大家小姐出手就是阔绰。
所以这人到底瞎还是没瞎。
唐夫子跟在林乔身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没逃得过多年的习惯,循循善诱、尊尊教导:“你虽出身富贵,但也应知钱财来之不易。不是老夫不念你好,由奢入俭难,你这般大手大脚挥霍,日后若一朝跌落凡尘哪能适应的过来。”
“嗯,您说得对。”林乔并不反驳,她跟一个鬼讲什么道理。
别人钱财来得易不易她不清楚,她却很容易。
从前除却师姐每年生辰送她的一盒金珠,家中也会定期往柜坊存钱,小白时不时从山里捞点好东西送给她,更别提师父四处游历时攒了一大笔,大师兄则负责用脑子钱生钱,整个隐云山就她和三师兄是两个吃白饭的小废物。
她从前下山次数屈指可数,有钱也没地花,再说钱挣来不用留着干嘛。
唐夫子一噎,这,他都准备好与这小姑娘争辩一番,从前在学堂哪个学生不顶嘴。
“你不同她道别吗?”
唐夫子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她总该要接受的。”
唐夫子跟着林乔一路将人送回家后,便不再留恋,伴随着一缕清风彻底消失在原地。
此时唐家小院已经挂上一片缟素,大家见唐奶奶被找了回来,齐齐缄口不言,有些话他们实在说不出口。
糊涂了好几日的人像是乍然被这刺眼的白唤醒了些许神智,怔愣愣落下两行泪。
她被扶着走到棺材旁,尚未合棺,露出张青白死灰的脸,嘴角还微微带着笑。
八十逝世,已算喜丧。
她缓缓转身看向众人:“老身谢过诸位了。”
“谢什么谢!乡里乡亲的,唐夫子从前多照顾咱双井巷的娃,这点小事算什么。”
操着一口大嗓门的人是朱大嫂,她忙将人扶着坐下:“我让我家那口子一早就给您两个外嫁的女儿去了信,如今天热怕是等不及她们赶回来,我们的意思是先让咱这双井巷的孩子给唐夫子摔碗、抗灵幡,您看成不?”
唐奶奶之前还能强装镇定,听此一言终究没忍住痛哭出声,断断续续道:“多,多谢……”
众人一看这才放心了些,哭一场总比憋在心里头要好。
秀娘则将心不在焉的李既成拉到一旁:“这几日你先别回家,就在唐奶奶家住着别让她做傻事知道吗?”
唐家夫妻是双井巷出了名的感情好,一辈子就没红过脸,这突然去了一个,就怕另一个心气也没了。
“臭小子,发什么愣!”秀娘顺着李既成视线看向巷口,空无一人。
不对,那不是唐奶奶家的大黄狗吗?
它嘴里叼的……
大黄狗昂首挺胸从人群中钻过,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丁零当啷。
它走到唐奶奶身前,将口中衔了一路的油纸袋放进她怀中,蓬松的尾巴摇的那叫一个欢实。
“欸?”朱大嫂惊讶道:“这不是郑家铺子的茯苓饼吗?”
她记得唐奶奶尤好这一口,唐夫子每回从学堂回来,就给她买上两块,也不多买,怕吃了积食。
瞧着还冒热气,她双手一拍:“这真是奇了!”
唐奶奶哆嗦着手打开,最后破涕为笑。
油纸里不多不少,刚好两块。
李既成愣愣看着,他知道茯苓饼是怎么来的。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隐隐约约听到林小姐吩咐她身边那个小丫鬟去郑家铺子买茯苓饼,他只当巧合,没作多想。
但林小姐怎会知道,还有那串钥匙……唐夫子死得突然,可是一句话都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