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风雪太大,许是染红的白雪过于刺眼,许是那双眼睛过于明亮。
韩崧第一次感觉到明显的情绪,名为求生。
虽然很短暂,但也足够让他欣喜很久。
“此后我们相伴了十一年。小七很聪明,知晓我不喜交际每次都将外面的事打理的妥妥贴贴,到后来反倒是我离不开她。”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对我生出那般情愫。我不懂何为男女之情,没法回应她,也不能回应她,于是我逃到了盛京,这是第二次……名为恐惧。”
“第三次便是我撞见王渊的时候,他不过十二,年纪虽小却带着有些大人都没有的狠厉,他在虐待一只猫,就是煤球。”
“那时它被温祭酒捡回来不久,刚长出点血肉就被他用几只鱼钩钩住皮毛丢进水里,沉沉浮浮,我制止并呵斥了他。那也是我唯一一次与他的交集,想来也是因此他恨上了我。”
林筠不解:“乔乔说……您不是一向怕猫?”
韩崧看向倚在一旁呼呼大睡的林乔,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丫头怎么什么事都往外说。
“怕它是我的事,它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因为怕就绝了它的生路。”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只猫挣扎可怜的模样太像他初见时的小七。
“……学生受教。”
韩崧笑着摆摆手:“林小公子,我没有那么纯粹。小七对我心生感念才会觉得我不追名逐利,名利于我如浮云,但琴不是,包括做的那些善事也是为了让我琴艺更上一层,你们不必为我感怀。”
就连当初那几人对他施暴后,他心中也难以生起恨意,只是觉得恶心、肮脏。
林筠觉得不对:“先生,可君子论迹不论心。吴广海等人以折磨旁人为乐,而你却以施以旁人善意获取快乐,还要如何才算得上纯粹。”
“哈,你倒是会说话!”
韩崧长叹口气,起身走至亭外负手而立。
天边破晓,橘红与浅紫的霞光慢慢晕染开来,湖面的雾气都被染成金纱。
“林小公子,无情也好、多情也罢皆是世间困局。令妹年纪尚幼,命格特殊,多情伤身亦伤心,对她并不是一件好事。”
林筠哑然:“……多谢先生提醒。”
韩崧见林筠带着人离开,随即怅然坐下。
煤球蹲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前爪拨弄着一片飘落的柳叶。韩崧定定看着,其实还有第四次,就在刑部公堂小七替他申冤的时候。
那不是属于的小七的情绪,而是完完全全自他心底涌现的,心痛,与怜惜。
——
几日后,刑部门前贴出有关韦七一案的告示,不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撤了下去,换了张新的。
据附近摊主私下议论,那上头就少了个人名,叫什么王渊。
还是刑部尚书急吼吼来换的,边换边骂那位孟侍郎。
摊主们根本不用多想,孟大人定是占理的那方。
谁让他是他们这几家的老主顾。
孟侍郎整日笑眯眯的,长得也好,随和大方,每日一早便在他们摊位上来回轮流吃。
今日被那刑部尚书一训,他们摊上都冷清不少。
“表姐,刚刚刑部门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就是你那心心念念的小情郎?”
袁生香脸一红,将摊主端来的面条往顾寻之身前一推:“吃你的吧!”
女子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不似盛京女子般肤白似雪,是均匀的小麦色。
日朗眉疏,双目晶晶,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哪儿还有前几日在公堂上的那副娇羞模样。
她平日本就不喜戴那劳什子破帷帽,那日是“近郎情更怯”才临时买了一顶。
顾寻之埋头老实吃面,他这表姐的脸当真说变就变。
一年前母亲说家中要来位朔州的表姐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母亲在家也没人做伴,有个人说话也好。
刚开始相处那个月袁生香尚且还能装装,第二个月见到他爹在院里舞枪弄棒就忍不住了,直接从她带来的箱笼中取出一把亮晶晶的长枪就与他爹打了起来。
祖母自然没见过这样的不守规矩的女子,每次饭桌上必提一嘴,连带着母亲也骂。
当然没人搭茬就是。
第三个月,表姐终于忍不下去,怒而奋起,直接骂祖母是“作精作怪的老妖婆”。
自此二人斗得不可开交。
祖母以为表姐是母亲的乡下穷亲戚便以为在吃穿上可以拿捏她,结果转头表姐就在朱雀街开了家程氏香行,用的多是北地香料,京城独一家,生意算不得多好但也足够表姐吃喝不愁。
自此二人开始斗智斗勇,结果祖母因为身体原因,惨败。
表姐怕将人给气没了,再也不往祖母跟前凑。
“表姐,你真要搬出去住?”
袁生香见自己那碗面也好了,将筷子在碗里随手搅合搅合就大口吃了起来,呼噜噜的声音时不时引来路人驻足。
顾寻之撑手挡脸,低声道:“……表姐,咱小声些,这不是在家里。”
“呜呜呜呜——烫死了!!!”
袁生香抬头拿过顾寻之书本狂扇,泪花子瞬间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
“自然要搬出来啊,不然今日我为何要带你出来帮我挑房。”
顾寻之颇为无奈: “表姐,我后日就要春试了,你怎么不去找我大哥,他最近正春风得意得很,你让他直接掏钱给你买处宅子他都愿意。”
“以前可能,现在倒不一定。”袁生香一脸感慨:“也不知哪个神人将你哥那脑子敲灵光了,近日都聪明不少,老夫人让他暗地里照看顾老三都知道捂着自己兜,非说那是他取媳妇的本钱。”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均扑哧笑出声。
摊主见他们谈得欢,且这姑娘作风不似盛京人,伸头好奇一问:“姑娘可是从朔州来得?”
“对,老伯你怎么知道。”
说着袁生香又叫了一碗。
“我从前在朔州关陵待过一阵,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难怪这面带着北地风味。
“我家就在隔壁东武县,离关陵不远。”
“那姑娘可知年前那场战事到底怎么起的,程家军当真都没了?”
他年轻时曾在关陵待过一阵,时不时就有北幽人打进来,生意根本没法做。
后来听说程家军去了才好上不少,可那时他已经离开家乡来了盛京,娶妻生子,再也离不开。
袁生香摇头:“抱歉,我并不清楚。”
一年前她就被母亲逼着来了盛京,说她和姨母多年未见替她去探望探望。
程氏香行并不是只做盛朝人的生意,她母亲私下将一些店铺都开到了北幽,店面不大但总能收到些消息,想必那时母亲就察觉到什么,若论起亲来她还得唤程浔一声叔姥爷。
顾寻之见她情绪有些低落,在一旁打岔:“表姐,若吃完了咱们就去庄宅行吧。”
“你就吃饱了?”
袁生香接过摊主新递来的汤面:“要不再吃点?跟个小猫似的,日后顾家多半还得靠你撑起来,吃这么少累死了怎么办?”
顾寻之:……
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顾寻之拦住她准备再招呼一碗的手,见刑部门前又贴上一张告示,连忙道:“表姐你先吃,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