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苍翠,枯墨河拐过一道柔弯便出了群山,水面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岸边新培的两抔黄土。
水色清浅,林乔掬起一捧水将脸上的血污洗净,几只白鹭从她眼前低低掠过,尾羽扫过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小远死后并未在阳间滞留,她想帮他找家人也没法子,只能就近选一处还不错的地。
从此,山是他的依托,水是他的归途。
“小姐,依依她怎么还在。”
通灵符效用能维持一日,段行舟掌心红色符印如今只褪了一半。
依依喜欢黏着他,在他周身不停窜来窜去,若段行舟的衣摆因她掀起一角,便能乐个好半天。
林乔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洗净血污后的脸格外苍白,显得鼻尖沁出的那点殷红尤其明显,血滴进水里,“咚”地漾开一圈,将清澈的水染成朦胧的红。
她皱着眉,擦了又擦:“依依还有执念,暂时入不了地府。”
血一滴滴砸落,林乔逐渐没了耐心,干脆从身上还算干净的地方扯下两小块布将鼻孔堵上。
“段行舟,你——”她撑着腿起身,眼前的一切突然天旋地转,发间的青玉簪落在石头上,磕出清脆的响。
最后合上眼的那一刻,她只看见段行舟朝她跑来,嘴里还喊着什么。
林乔昏迷前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一定要走后门啊。
……
“乔乔,又和老三往哪儿钻去了?”
谢沧澜蹲下身,试图将眼前女孩儿头上的两个揪揪扶正,可扶了那头又歪了这头,原本还算齐整的头发被弄得松松垮垮,垂下的发丝扫过她脸颊,惹得她咯咯直笑。
谢沧澜轻咳两声,尴尬缩回手:“还笑!今日若不是老三机灵,你就被那水鬼拖下去了,隐云山这么大还不够你跑?”
乔乔心知理亏,上手揽着谢沧澜脖子,挨挨蹭蹭:“哎呀,这不是有师父在嘛,乔乔才不怕。”
“哼,你倒不怕,可为师怕,你大师兄吓人得很呢。”
乔乔狡黠一笑,在他耳边轻声说:“嘿嘿,那师父咱们拉钩钩,谁也不能说——!!!”
“林乔,出来。”
一大一小齐齐哆嗦。
谢颂今手里拿着根竹条站在门外,清俊的脸上像是覆了层寒霜,旁边还站着个小耳报神。
谢红英个叛徒!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再说一遍,过来。”
林乔眨眼就挤出两滴泪,歪进谢沧澜怀里,拽着他衣襟不肯放:“师父,我疼~”
——
今夜的天是惨淡的蓝,缀着几颗星子,本应是入夜安歇的时间,云水院却灯火通明。
喻灵站在院中据理力争:“我不管,乔乔日后就好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喻丫头,你总不能将她困一辈子”
“爹!她是我女儿,能不心疼嘛!”
喻灵急得落下泪来,她是医者,救了无数人却唯独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这才刚回家,就两日昏睡不醒。
“大不了等乔乔醒了,我便带她回隐云山,在山上过一辈子!”
林淳负手站在廊下,唇抿得死紧。
林逸安眼神来回瞟,忙打圆场转移话题:“爹,之前乔乔来信,你可有问她怎么就突然下山了?”
林淳嘴唇抖了抖,嗫嚅道:“这不是太高兴,一时给忘了嘛。”
经林逸安一提醒,林淳这才察觉自己忽视了一些东西。
从前他们试探性问过乔乔什么时候能回家,谢道长说待十六岁一过便行,他们盼啊盼,没想到乔乔提前回了。
林淳突然想起回家路上林乔问的话,前阵子那个被烧死的妖道该不会……和谢老道有关吧。
“娘!妹妹醒了!”
几人暂时按下争辩的心思,走到主屋,隔着半边帘,传来林乔的几声低语。
“疼……”
喻灵一听,积攒了许久的情绪轰然决堤,又怕将人吵醒,只能在一旁压着嗓子哭。
林淳沉着脸往外走,对院子里候着的林忠吩咐道:“派个人去趟隐云山,就说有封信要亲自送到谢道长手上。”
“是。”
段行舟几人正直挺挺跪在院中,原本在鬼市的林曦、霍乘风二人一听林乔昏迷不醒,直接将手里的事都扔给了前去帮忙的林听澜,一回云水院就跪在院中请罪。
林淳看着就头大:“起来吧,乔乔的事不怪你们。”
几人不敢回话,尤其段行舟将头埋得更低,当时他眼睁睁看着小姐在他眼前晕了过去,魂都给吓没了一半。
若真出了事,他以死谢罪都没法弥补。
林淳好似能猜到他们的心思,想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
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林逸安总觉着林乔语气有些不对,走到榻边才发现她一直拽着筠儿的衣袖,俯身细听下突然笑出声。
“阿灵,先别哭了,你听听你女儿嘴里在嘀咕什么?”
“啊?”
喻灵赶紧擦去泪,绕到帘后。
“……大师兄,错了错了,乔乔疼……”
她眉头蹙了蹙,嘴里含混吐出几句不清晰的话:“谢红英你个叛徒……再也不要和你玩了,等师姐回来我就告状,让你睡狗窝去!”
“嘿嘿,还是师父好,嘿嘿……”
说完又咂咂嘴,抱着被褥翻了个身,连呼吸都变得清浅许多。
翌日
林乔醒来的第一眼既不是小满,也不是她爹娘,而是悬在她烟青色帐顶的徐瑛,身形透明,淡的快要消散。
徐瑛质问道:“我哥呢?”
林乔起身靠在床头,垂顺的乌发自然而然从肩头滑落,配上她极淡的一瞥,像幅静谧的水墨画。
“徐瑛,难道没人告诉你求人办事也该有求人的态度?”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告诉你。”
“你又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徐瑛被林乔三连问堵住了嘴,最后支支吾吾道了句:“抱歉,我就是太着急了。”
林乔起身穿衣,将头发随手拢在头顶,往妆台上一摸,才想起自己那只青玉簪好像摔碎了,便直接斜打了一只长辫垂在胸前,不再理会她。
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许是病了一场,往日的娇俏去了三分,却自带天生的清丽与灵秀。
徐瑛见她一副神情淡然的模样就觉气闷。
若她不回来该有多好,既然身体不好就该老实待在那什么山里,如此公子便不会将她赶出去,王家也不会趁着林家动院子的时机将她埋进来。
都是她,都是她的错!
徐瑛像垂死挣扎的困兽,临死也要咬上别人一口,煞气逐渐覆在她娇美的面容上,那句“都怪你!”脱口而出。
林乔总算见识到这人脸皮厚的程度,戳心窝子嘛,谁不会呢。
她悠悠然喝了几口茶,视线透过半支开的窗棂落在仍跪在院中那几人身上。
“徐瑛,不是所有的爱都该被视作理所当然,若你再执迷不悟,即便是你哥耐心也有耗尽的那一天。”
徐瑛表情扭曲一瞬:“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你一出生便是相府小姐,受尽万般疼宠,哪儿知道我的苦楚。”
“那你扪心自问,你哥哥和父母待你不好吗?”
她曾窥探过徐瑛那段不算长的回忆,眼前这人聪慧灵巧,尤擅拿捏人性,但也自私到了极点。
“有野心没什么,想过好日子更是人之常情。但你错就错在见不得别人比你好,即便那人是你的亲哥哥,你总是不知足,却始终忽视你所拥有的一切。”
林乔一字一句扯开她的遮羞布:“当年那晚你并没有去找徐珏不是吗?”
徐瑛惊恐地看着林乔,魂体止不住颤栗。
她怎么知道,她怎么可以知道!
“不能,你不能告诉他!”
“徐瑛,你在怕什么,怕徐珏终于清醒,知道你的卑劣后不再纵容你?”
徐瑛扭曲的脸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别说了!”
林乔无动于衷,那双透亮的眼睛里映出她所有的狼狈:“甚至……放弃你,厌恶你。”
“滚!贱人,滚啊!”
林乔步步紧逼:“徐瑛,知道吗,你这种人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可怕,就像那敲骨吸髓的伥鬼,眼里从无“体谅”二字,更无半点感念之心。”
“你总觉得你爹娘偏爱他,心生嫉妒,但你胸前挂着徐珏都没有的金制长命锁。你只知索取,对你爹娘可曾有半分真心关怀与体贴?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面被捂得暖和,一面露在风里,若是你,你会选谁。”
“徐珏因你一时贪念,瘸了腿再也无缘功名,他不过年长你两岁便要替你撑起一个家。而你不知悔改便罢了,还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以此获取怜爱与同情,这样便能心安理得地将一切过错推到他人身上,而你纯洁无瑕,干干净净!”
林乔嗤笑道:“还体谅你的苦楚,这所有的苦不都是你自找的吗。”
“闭嘴!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徐瑛周身的黑气猛地炸开,伴着一声尖啸俯身冲林乔袭来。
林乔侧步一挪,风刃只轻轻撩起她一缕发丝,吹开的那道窄窄门缝中,露出小满惊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