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水姑是被雷万山一声怒吼惊醒的。
她随手拿过银簪往头上一簪,推开竹门正待骂出口,见到门外浑身湿淋淋、短发紧贴头皮的雷万山顿时“噗嗤”笑出声。
林乔真不是故意的,她这不刚起,洗漱完顺手将盆里的水往楼下一泼,结果泼了个正着。
林乔老实认错:“表姐夫,对不起。”
雷万山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指着二楼竹廊上的林乔咬牙切齿道:“你给老子等着!”
水姑见他怒气冲冲离去,陡然反应过来:“你唤他什么!”
“表姐夫啊!江眠是我远房表姐。”
……
水姑看着眼前呼噜噜喝着白粥的女孩儿,怀疑道:“江眠真是你表姐?”
林乔点头。
这也太不像了,她记得五年前江眠被捡回来的时候每逢夜里都会被吓哭,最初那段时日得和她躺同一张榻上才能睡着。
这女孩儿昨晚可是一点动静都没,精神抖擞的样子一看就知睡得不错。
“那谁!滚出来!”
雷万山彻底失去耐性,他又回去换了身衣服,只想赶紧把这祖宗送走。
然而林乔还没说话,水姑先不满,她瞪着雷万山:“就不能收收你那大嗓门,孩子在吃饭呢,呛着了怎么办!”
孩子?!!!
雷万山气笑了,他见林乔收了筷、放下碗,直接一阵风似的拽着她就往外走。
林乔没忍住打了个饱嗝,冲水姑扬起笑脸:“水姑姐姐,待会儿我再来找你玩哦!”
水姑:?
雷万山觉得自己手里拽着个傻子。
经过一夜发酵,芦水寨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寨子里来了个外人,纷纷端着碗蹲在自家门外边瞧热闹边吃早饭,时不时再点评两句。
“这娃看着不挺乖的吗?哪有你们说的那么浑。”
“就是。”
“雷万山也不知道轻些,细胳膊细腿的别给人拽折了。”
“就是。”
众水匪:……
水匪们不语,对上雷万山视线心中齐齐涌上一股苍凉。
送走!必须立刻!马上!送走!
林乔老老实实任他拽着,上了船就乖巧一瘫。
芦苇蹭得船身沙沙响,偶有尾鳍泛红的青鲤摆着身子跃出水面,溅起几珠水花转瞬又落回水里。
林乔伸手挡住刺眼的日光,澄蓝的天合着流动的白云透过指缝一齐跌进她眼底。
雷万山非但没觉得半分轻松反而心里怦怦直跳,他总觉得这丫头邪门的厉害。
不出所料,折腾半晌早已日上三竿,河面晨雾本该散去此时却越来越大。
浓雾像是在尾随他们,船划到哪儿跟到哪儿,而船上的林乔已经打起呼噜。
黄昏时分,林乔又被送了回去。
水姑觉得雷万山这人简直有病。
雷万山瞥了眼林乔什么都没说,又往寨子外走,他就不信了!
白日里他手里的船桨越划越重,明明感觉走了很远结果雾散后又回了原地。
第二日
雷万山信心满满将人接走。
但还是出不去。
出门时水姑给林乔塞了些山上的野果,雷万山听着耳边咔哧咔哧脆响,气得差点想把人丢水里。
然而怒意刚起林乔一句“表姐夫”又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第三日
林乔出门时带了根水姑昨夜临时做的小鱼竿——竹楼旁的茶秆竹,弯弯曲曲的白色棉线,以及在火上烧红后折弯的缝衣针。
雷万山来竹楼接人时毫不犹豫泼冷水:“你这破玩意儿河风一吹就得折,还钓鱼,鱼钓你还差不多。”
他颇有些看不过眼又补了句:“我那儿有齐全的鱼竿,你要不用那个?”
不然旁人见着他芦水寨寨主雷万山身旁跟着的小姑娘使根还没人高的鱼竿,多丢人。
想到这儿雷万山突然有些有些恍惚,他原本是想干嘛来着?
对!送走!
今天必须把这丫头送出去!
然而没人听他说话,林乔哼着小曲就一蹦一跳往竹楼外走。
水姑则拿过鱼篓塞进雷万山手里催促他赶紧跟上。
今日雷万山根本无心划船,他眼见着一条条平日最难抓的刀鱼、鲥鱼直往船上蹦,溅他一身水腥子。
林乔则一脸惆怅挑挑拣拣问雷万山哪种鱼好吃,不好吃的转手丢回河里。
好吃的立马挂在小鱼竿鱼钩上,转头惊喜道:“雷万山,看我的破玩意钓上鱼了哦!”
糊弄鬼呢!
这鱼吃了不会变傻子吧!
第四日
“乔乔来把这件厚衣服披上,今儿个天冷河面风大,你雷哥皮糙肉厚,咱不和他比。”
雷万山一脸麻木,他识字不多,但也体会到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忽然灵光一闪。
今日船上有三个人,全身裹着厚袄的林乔、溪山、雷万山。
林乔尽量控制住不笑出声,有水鬼帮忙来再多人也没用。
夜里,
溪山脚步虚浮回了家。
雷万山则坐在林乔对面,把饭菜往她身前推了推:“祖宗,你到底想干嘛!”
林乔掏出金珠放在桌上:“我要在这儿住几日。”
江眠的魂还在引魂铃里,养好了才能帮她找执念,至于师姐那朵桃花就先等等吧。
雷万山见她吃的喷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忍不住上手掐了把脸。
热的,不是鬼。
该不是什么妖精变的吧。
要不他去请两个跳大神的来看看?
“雷万山——!!!”
水姑远远瞥见这幕,脚步飞快,走近就是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你个老东西动手动脚想干嘛。”
雷万山:?
老东西?!!!
“老子才二十五!”
水姑一屁股将人顶开:“滚回你狗窝待着,别来祸害我们乔乔。”
“我?你!我!”
雷万山怒极:“老子喜欢江眠那种!!!”
这臭丫头他只想赶紧送走。
“哇哦~”
随着林乔这一声,门外突然出现几个小孩,一个两个扒着门框齐齐出声:“哇哦~”
林乔这几日已经和村里的小孩儿打成一片,每每吃过夜饭便会凑在一起玩闹,待大人们来唤才依依不舍归家。
野地里长大的孩子虽不太识字,但听得多,尤其是大人们的闲聊,一个两个也不等林乔了纷纷嬉闹着往家跑。
水姑见雷万山一张臭脸憋得铁青,又给林乔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揶揄道:“某些人终于说出来了吧,当初也不知犟个什么劲把人气走了才知道后悔。如今人又不在这儿说了也没人听。”
雷万山罕见的没回嘴,那日庄南的话时时刻刻浮现在他脑中,但他不信江眠就这么死了,她说过她会回来。
他当初能从水里把她捞起来,说不定,说不定旁人也能救上她一回。
他见林乔头也没抬,只知道没心没肺扒饭,叹了口气。
这人要真是江眠表妹就好了,至少能让他知道些江眠从前的事。
——
雷万山已经彻底放弃送林乔出去,只要不动坏心思,住就住吧。
他总觉得这几日和她待一起,头发都白了几根。
因此林乔得了大把时间在寨子里闲逛。
起初有些人还十分警惕,但耐不住她长得乖巧、嘴甜又大方,加之听闻她是江眠的远房表妹,便再无顾忌。
据说江眠是雷万山从河湾里捡回来的,刚开始那段日子,江眠算不上讨人喜欢。
娇气、挑剔、爱哭,一只麦叶上的青虫就能把她吓得魂不守舍。
雷万山那时也想将人送走,可江眠说她是逃婚出来的,因为要被逼着嫁给一个大她两轮的贪官,她不愿意就跑了出来,结果失足落水。
雷万山心生不忍,多一张嘴的事便将人留了下来,但江眠必须得帮寨子干活。
只不过帮的都是倒忙。
喂猪被拱了个四脚朝天、摘菜野草韭菜不分、插秧插得歪歪扭扭,唯一擅长的就是针线活,但芦水寨人大多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图的就是简单省事。
忙活一场反而弄得自己浑身青瘀、狼狈不堪,寨子里的人农忙正忙不过来谁也不乐意搭理她。
江眠倒也不恼,她就撑着下巴坐在田埂上,晃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脚。
水姑坐在竹楼檐下一点点挑去簸箕里的米虫:“后来她就在寨子里办起了学堂。”
“她把自己逃婚时带出来的所有财物给了雷万山,托他去运城买书。我告诉她寨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不识几个字,他们不会将自己孩子送来。”
“她说她不收钱,就算来一个也教。书是买回来了,可寨子里的孩子调皮捣蛋得很,雷万山这人勉强算得上有眼界,他把那群泥猴子赶去学堂逼着他们识字,闲暇时为了做榜样自己也当起了江眠的学生。”
水姑突然抬头看向坐在门槛上听得一脸认真的林乔,忍俊不禁道:“可他们实在太笨,时时将江眠气哭。”
“江眠每次回来就在屋子里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她不好骂那些孩子就骂雷万山。待收拾好心情第二日又变回原来那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那她后来为何要离开寨子。”
水姑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和雷万山吵了一架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他俩虽没明说,但我们寨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没想到突然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