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枝头已缀上几点绿芽,春水裹着碎冰叮咚流淌。
白沙河岸站着一溜只着裈裤的黑皮汉子,肌肉虬劲有力,衬得身上大小泛白的疤痕格外明显。
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扎进水中,溅起的水花将岸边的小孩儿浇了个透。
小孩儿生得粉雕玉琢,头发仅用一根红绳简简单单扎在脑后。
他眉峰尚未长开,浑身湿答答的,好似瞳仁里都晃着水光,竟生出几分少年人少见的清媚。
他面无表情抹了把脸,冷冷看着河里扑腾的人。
“喂!沈小公子,在我们北地,不会凫水可娶不上媳妇儿的哦!”
“老子才不娶!”
他才不要跟他爹似的,干啥都得被他娘管着。
沈昭刚说完,河里就爆发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鹅叫。
“你才十岁,不急,等再过几年就知道婆娘的好了!”
沈昭捏紧拳头,笑笑笑,笑个屁!
“小将军来啦,快快快,帮帮咱这位小公子。”
沈昭心觉不妙,掉头就走,结果屁股被猛地一踹。
噗通!
沈昭不会凫水,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四肢乱刨。
“你大爷!咕噜噜咕噜——”
“无耻!咕噜噜——”
“小人!咕噜噜——”
水波将岸上的人影泡得虚浮而摇晃,那人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看着水里挣扎的人。
河水冰凉刺骨,沈昭不过一个十岁孩童,渐渐体力不支。就在呼吸不畅的时候,他被一只大手提着后领捞出水面。
是方才逗弄他那人,军中人都唤他老秦。
“沈小公子,凫水可不是学狗刨,来来来,我教你。”
老秦也不管沈昭答不答应,直接手把手教了起来,整整两个时辰,沈昭也得了几分趣,他本就聪颖,不过凫水,学的轻轻松松。
只是爬上岸后整个人脱了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带着婴儿肥的两颊累得红扑扑。
沈昭被强行拖起来,按在河边脱得光溜溜,换了身干净衣裳,全程他只能捂着裆任人摆弄。
白沙河就在关陵城外,人来人往,他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
那人拍了拍沈昭脑袋:“走吧,回去了。”
他穿着一身苍褐色长衫,衣襟洗得发白,腰间却别了把精致玉扇。
沈昭连忙追上去:“喂!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
“你为什么想学。”
突然,他提住沈昭衣领后撤一步,抬脚抵住即将要倒斜的板车,水盆里的鱼蹦跶两下又回归平静。
那拉车的老者已头发斑白,他庆幸般拍了拍胸脯:“小将军,谢谢哈。”
他微微颔首,将沈昭放下又自顾自往前。
年关已过,关陵城仍热闹不减,两旁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酒馆里唱着沈昭听不懂的歌谣。
橙红的晚霞为整个集市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晕。
一路走来,几乎人人都认识他。
“小将军,吃饭没啊!”抱着孩子的妇人坐在门阶上,她抬起幼儿的手:“乖乖,给咱们小将军打声招呼。”
“这不正在去吃的路上。”
小娃娃咿咿呀呀,伸出小手拍得啪啪响,还不会走的年纪气力却格外大,妇人险些没抱住。
他接过孩子,将他小心架在自己脖子上,来回跑了两圈,逗得孩子咯咯笑。
沈昭傻愣愣站在一旁:“你们很喜欢他?”
妇人眼角含着泪:“嗯,很喜欢,关陵所有人都喜欢。”
他带着孩子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拨浪鼓,步伐却有些仓促,白净的脸微微泛红:“抱歉,孩子尿了。”
妇人哎哟一声,连忙将孩子接了下来,哭笑不得。
他随意擦了擦便带着沈昭离开。
“哟,小将军,这是哪儿捡的小姑娘。”
沈昭怒极,他最讨厌有人说他像姑娘,他正想冲上去与人理论,嘴就被人揪住。
那人笑了笑:“将军府门口捡的。”
老婆婆也不知脑补了什么,心疼得要命:“我的乖乖,恁俊的娃咋跑这嘎达来了。”
她从摊子上拿出两块肉饼塞到沈昭手里:“哎哟,这么小,来,婆婆给你肉饼吃。”
老婆婆一脸慈爱,期待地看着沈昭。
“……”
他低头咬了一小口。
“丫头,好吃吗?”
是羊肉做的馅,咬下去肉汁饱满,沈昭无奈点点头,是好吃的。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他抢过沈昭手里另一个饼转身就走。
沈昭连忙跟上,提醒他:“你还没给钱。”
“不用。”
沈昭驻足原地,低头往自己腰间荷包里扒拉:“为何?她这把年纪还在外营生,想来家中困难,为何还要拿她东西,一个饼说不定是她一日饭钱。”
那人看着沈昭的动作,眼中噙着笑意:“为了让她活的心安理得。”
他这次很有耐心,蹲在沈昭身前揉了揉他的头:“那婆婆儿孙都战死沙场,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早前她不愿接受旁人帮助,每回有人帮她,她也会找机会还回来,或是一兜蔬果,一只鸡,一个肉饼。”
“沈昭,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尊重。”
沈昭低头看着手心的碎银,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很蠢:“刚才那孩子呢?”
那人站起身,叹了口气:“那孩子自出生就没见过爹。”
沈昭心口闷得慌,一个竹编蹴鞠咕噜噜滚到脚边,他看着对面吸溜鼻涕的小男孩儿,一脚踢了回去。
“谢谢哥哥!”
小孩儿捡起蹴鞠,甩着鼻涕嘚叭嘚跑远。
沈昭没忍住笑出声,又猛地收回,一脸严肃。
那人抬眼远眺,负手而立,整片暮色都落进他瞳仁里。
他说:“沈昭,从军不是你逃离家中的借口,关陵也不是你镀金玩乐的地方。若起战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死,而你的身后是关陵的百姓,盛朝的百姓,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能的,沈昭心想。
他仰头认真打量眼前的人,青年面容俊逸,眸色温和沉静,好似能容纳万物。
襟前绣着的几朵白梅徐徐绽放,直至被一抹艳红浸透……
战火硝烟变成片片雪花飘洒而下,天地化为一片黑白,刺白的日光晃得沈昭睁不开眼,只觉一只手碰到他头顶。
“阿昭,不要怕,替我们好好活。”
“程愫!”
沈昭陡然惊醒,急促喘息下胸前箭伤传来一阵钝痛。
……又做梦了。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掀开车帘。
天格外蓝,云慢悠悠飘。
远处苍黛色山峦已披上一层浅绿,但路上仍有积雪未消,行人车马走的小心翼翼,只听得见车轮压过的“咯吱声”。
路旁寒梅凌雪绽放,梅香幽幽,沈昭看得有些出神。
“二爷,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歇,看了大夫再走?”
沈昭接过于明递来的袖炉,脸色苍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宛若红梅落进雪中,被冷风一激连连闷咳。
他哑声道:“母亲已赶往京中,我们不好再耽搁。”
于明拿过狐裘将整个人裹上,低声抱怨:“若不是那该死的北幽,二爷哪儿用得上这些。”
年关之际北幽突袭,程家军战死白沙渡,八万人无一存活,关陵城险些失守,沈昭也被一箭射中胸口差点死在城下。
沈昭握拳抵唇轻咳,好不容易才喘上气:“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离京约有两百里,快得话再有三日就该到了。”
沈昭垂下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