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三,夜,夷陵以西,蜀军中军大营。
夜已深,营中篝火渐次熄灭,只余巡逻兵卒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江水永不停歇的呜咽。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蜀王陈恪却毫无睡意。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独自站在巨幅舆图前,目光在“荆州”与“成都”之间来回移动,眉头紧锁**。
日间又有新的急报传来——赵铁所部万余官军,已在荆州下游与俞大猷水师会合,并开始在东岸修筑营垒,摆出一副长期对峙、甚至反攻的架势。而张定边派出的几支试探性攻击的部队,均被对方以猛烈的火炮和箭雨击退,损失不小。
“坚壁清野,以守代攻…”陈恪低声自语,“陈静之,你是想把朕的大军,牢牢拖在这荆州城下,等待时机啊。”
他很清楚,时间并不站在他这一边。深入敌境,粮道漫长且受制于人,水师覆灭后,这个问题更加严重。士气因为接连受挫而低落。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确定,陈静之是否还有其他后手,或者…王守仁在蜀中,究竟在做什么**。
“陛下,”帐外传来方敬斋轻微的声音,“有客到。”
陈恪眼神一凝:“进。”
帐帘掀开,方敬斋引着一名身着青色布袍、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的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中等,步履轻捷,进入帐中后,自行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幽深,仿佛能洞悉人心。
“草民,参见陛下。”那人躬身行礼,声音平和,不卑不亢。
“先生不必多礼。”陈恪挥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可是‘秋水’先生有信指示?”
“正是。”那中年男子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双手奉上,“先生言,时机将至,请陛下稍安勿躁,稳住前线。京师之变,不出旬日。东南之风,亦已起于青萍。”**
陈恪接过蜡丸,捏碎,取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借着烛光,他快速浏览。上面的字迹依旧娟秀,内容却让他心头剧震。
“太后病笃,药石罔效,恐不久于人世。帝悲恸辍朝,朝政渐弛。襄城伯(李文全)已联络京营旧部及勋贵十余家,密谋以‘清君侧、正朝纲’为名,请废冯保,黜陈静之。成国公(朱勇)虽困于府中,其子暗通款曲。此其时也。”
“另,海上来客(指佛郎机人)已应先生之请,集结战船三十余艘,精兵两千,不日将袭扰福建、浙江沿海,牵制俞大猷余部及东南兵力。”
“陛下宜固守夷陵一线,示敌以弱,待京师有变,东南烽起,则大军可趁势东进,一鼓而下荆襄,威逼南京。蜀中根基,先生自有安排,陛下无需挂怀。”
“好!”陈恪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重新燃起野心的火焰。“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他抬头看向那中年男子,“先生可还有其他吩咐?”
“先生只让在下转告陛下,”中年男子缓缓道,“‘风’虽暂息,然余威犹在。坤宁宫之变,可为奇兵。望陛下…善用之。”**
“坤宁宫…”陈恪心中一动,“先生是指…太后?”**
“在下只是传话。”中年男子垂下眼帘,“话已带到,在下告退。”
“先生辛苦。”陈恪点头,“方先生,代朕送送。”**
方敬斋领着那中年男子悄然退出。陈恪独自站在帐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绢纸,心潮澎湃。“秋水”先生的布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广!不仅在朝中、在地方埋有暗子,竟然连海外夷人都能驱使!而“坤宁宫之变”…难道太后的“病”,也是先生手笔?或者…先生竟能在陈显的严密看守下,对太后做些什么?
“不出旬日…”他走到案前,提笔疾书,“传令张定边,收缩防线,固守营垒,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出战!多派斥候,盯紧官军动向!”
“传令后军,加紧从蜀中调运粮草,走陆路,绕开江面!”
“再给罗雄传信,让他不必急于求成,稳扎稳打,但务必在十五日内,给朕在苗岭打开一条通道!”
一道道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陈恪走到帐门口,望着东方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陈显,陈静之…朕倒要看看,当京师大乱,东南烽烟再起之时,你们兄弟,还能不能如今日这般…兄弟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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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荆州以东,官军水陆联营。**
赵铁站在新筑的望楼上,望着对岸蜀军营垒中相对稀疏的灯火,眉头微皱。“蜀军…今日似乎格外安分。”
“吃了亏,学乖了罢。”身边一员副将道,“白日里几次试探,都被咱们轰了回去,损了不少人马。”
“不对。”赵铁摇头,“张定边是沙场老将,不会因为一时受挫就龟缩不出。他必是得到了什么命令,或者…在等待什么。”他转身,“俞军门那边可有消息?”**
“俞军门派出的巡江快船回报,上游蜀军水寨异常安静,残存船只皆泊于港内,未见出动迹象。”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铁沉吟,“传令下去,夜间戒备升级,多派暗哨,提防敌军夜袭或偷渡。另外,派人乘小船,悄悄靠近对岸,抓个舌头回来!”**
“是!”
“还有,”赵铁看向荆州城方向,那里依旧有零星火光,是军民在连夜修补城墙,“周将军…还是没醒吗?”
“军医说,已用了最好的药,但伤势太重,能否醒来,全看天意…”副将声音低沉。
赵铁沉默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告诉军医,不惜一切代价!另外,从缴获的蜀军物资里,挑些上好的药材,给周将军送去。”
“是!”
赵铁不再言语,目光重新投向对岸。夜色中,长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横亘在两军之间。对岸蜀军营垒的寂静,让他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他跟随陈静之日久,深知那位年轻上司的对手,绝不会是易与之辈。蜀王陈恪,还有那个神秘的“秋水”先生,一定在酝酿着什么。
“但愿…大人那边,一切顺利。”他望向武昌方向,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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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晨,北京,紫禁城,坤宁宫。
宫内的药味浓得呛人,混杂着一种陈腐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所有窗户都紧紧关闭,只在殿角点了几盏长明灯,光线昏暗,将殿内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朦胧之中**。
凤榻之上,太后李氏静静躺着,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数名太医院的院判、御医跪在榻前,个个面如土色,汗透重衣**。
陈显坐在榻边,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焦虑。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天四夜,几乎未曾合眼。
“陛下…”冯保悄步上前,声音嘶哑,“您…该用些膳了,还有朝政…”
“朕不饿。”陈显的声音沙哑,“朝政…不是有杨阁老他们么?”**
“可是…”冯保欲言又止,“襄城伯、成国公世子等数位勋贵,还有几位御史、给事中,联名上书…言…言太后凤体不安,乃因…因朝中有奸佞蒙蔽圣听,致使天人感应…请陛下…清君侧,以安天下…”**
陈显猛地转头,眼中寒光迸射:“他们说的是谁?冯保?还是静之?!”
冯保噗通跪下:“老奴…老奴不敢妄言。但奏疏中…确有点名陈大人与老奴…说陈大人在江南杀戮过甚,有伤天和,老奴…宦官干政,祸乱宫闱…方致天象示警,太后染恙…”
“呵…呵呵…”陈显发出一阵低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好,好得很。朕的母后病重,他们不想着为朕分忧,不想着寻医问药,倒想着借此攻讦朕的左右臂膀!清君侧?他们是想逼宫!”
“陛下息怒!”冯保以头抢地,“龙体要紧!”
陈显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风”的后手,是“秋水”的算计,也是朝中那些对陈静之和他不满的势力的反扑。他们想利用太后的“病”,在道义上打压他,逼他自断臂膀。
“奏疏留中不发。”陈显冷冷道,“告诉杨廷和,朕卧病侍疾期间,一应政务,由内阁会同司礼监酌情处置,非大事不必来扰朕。另外…”他顿了顿,“让东厂和锦衣卫,给朕盯紧了襄城伯府、成国公府,还有…所有上书的官员。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是!”冯保凛然应道。
“还有,”陈显的目光重新落回母亲苍白的面容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后的药…每一剂,都必须由你,或者朕绝对信得过的人,亲自经手,从煎煮到服用,不许有半点差池!若太后…有丝毫闪失…”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让冯保不寒而栗。
“老奴…明白!老奴亲自盯着!”冯保重重叩首。
陈显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太后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乌云低垂,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沉闷的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
风雨欲来。紫禁城的天空,和千里之外的荆州、武昌、成都一样,笼罩在重重阴霾之下。而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暴中心,那个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坤宁宫,似乎正在酝酿着足以改变一切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