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一,辰时,荆州东门。
炮声已经停歇了半个时辰。不是蜀军的炮车打累了,而是东门外那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在经历了又一轮集中轰击后,终于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沉闷的巨响,轰然坍塌了一大截**。
尘烟漫天,砖石滚落。一个宽达十余丈、斜坡状的巨大缺口,赫然出现在城墙上。通过缺口,可以清晰地看见城内慌乱奔跑的人影,以及…更深处那些低矮的民居。
缺口前,蜀军步卒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他们扛着云梯,推着盾车,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狼群,疯狂地涌向那处缺口**。
城头上,周镇浑身浴血,左臂被流矢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草草用布条勒住。他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极度的疲惫而布满血丝,但此刻却亮得吓人。他看着那个缺口,看着潮水般涌来的敌军,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少将军!东门…东门塌了!”老校尉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看见了。”周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传令,所有弓弩手、火铳手,全部集中到缺口两侧!滚木擂石,给我往缺口里砸!”**
“是!”
“还有,”周镇转身,看向身后仅存的几百名亲兵,“把剩下的火油,全部搬到缺口后面的街道上。”**
“少将军,您是要…”老校尉一愣**。
“既然城墙守不住了,”周镇咧嘴,露出一个染血的、狰狞的笑容,“那就让他们进来。进来…巷战。”他的目光扫过缺口后方那些早已被拆除、只剩断壁残垣的民居,“告诉弟兄们,每一条街,每一栋房子,都是坟墓。不是他们的,就是我们的。”
“…是!”老校尉浑身一颤,重重点头,转身嘶吼着传达命令**。
很快,缺口两侧残存的城墙上,箭矢、火铳、甚至是砖石碎块,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向涌入缺口的蜀军。冲在最前面的蜀军顿时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但后面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前涌,很快就填平了缺口前的尸堆,冲进了城内**!
“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在城内响起。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在断壁残垣后严阵以待的守军。狭窄的街道,瞬间变成了绞肉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守军占据地利,以小队为单位,利用熟悉的地形不断袭杀、迟滞着蜀军的推进。而蜀军则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不计代价地向前挤压**。
战斗,从城墙缺口,蔓延到了城内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拐角,每一扇门后,都可能爆发惨烈的厮杀。鲜血很快就染红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汇成一条条小溪,潺潺流淌**。
周镇亲自率领一队精锐,守在缺口后方最重要的一条街道上。他的刀已经砍卷了刃,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但他依旧如同一块礁石,死死挡在那里。他的眼中只有敌人,只有杀戮,父亲惨死的模样不断在眼前闪现,化作无穷的力量和疯狂**。
“少将军!西门…西门也快守不住了!蜀军用火药炸开了城门!”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踉跄着跑来。
“知道了。”周镇一刀劈翻面前的敌人,喘着粗气,“告诉西门的弟兄,撤到第二道防线,继续打!”**
“是!”
“还有,”周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经偏西,“告诉所有人,再坚持…两个时辰!天黑之前,援军…一定会到!”
“是!”传令兵嘶声应诺,转身奔入战团。
援军…周镇心中苦笑。他不知道援军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但他必须这么说。这是唯一能让这些已经濒临崩溃的弟兄们,再多坚持一会儿的理由**。
城外,蜀军中军。
张定边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荆州城内升起的滚滚浓烟和听着不绝于耳的喊杀声。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城是快破了,但守军的抵抗之顽强,远超他的预料。更让他心焦的是,水师方面…已经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了**。
“都督!”一名满脸烟火色的将领策马奔来,“东门缺口已被我军控制,但城内守军抵抗激烈,推进缓慢!西门已破,我军正在向城中心推进!”
“损失如何?”张定边冷声问**。
“…损失惨重。”那将领低下头,“仅东门缺口一处,我军…就折损了近两千弟兄。城内巷战,伤亡…更是无法统计。”**
“两千…”张定边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攻打一座只有五千残兵的城池,一天一夜,他竟然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传令!不计代价,全力进攻!天黑之前,必须拿下整个荆州!不许放走一个活口!尤其是那个周镇,要活的!本督要亲手剐了他!”**
“是!”
“还有,”张定边的目光投向东方的江面,“水师…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派出去的快船,一艘也没有回来。”身边的亲卫统领低声道,脸色凝重。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一般,缠上了张定边的心头。“再派!多派几艘!一定要联络上刘猛!”**
“是!”
就在此时,东方的天际,隐约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声响。不是炮声,也不是雷声,而是…无数船桨划水、以及船体破浪的轰鸣!
张定边猛地抬头,只见远处的江面上,一片黑压压的帆影,正逆着阳光,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向着荆州方向疾驰而来!船帆上,那明黄的“明”字和斗大的“俞”字,在夕阳的余晖下,刺目惊心**!
“是…是官军水师!”身边的将领发出一声惊骇的呼喊。
“怎么可能!”张定边目眦欲裂,“刘猛的水师呢?两百艘战船!”
没有人能回答他。答案,已经清晰地写在了那支浩浩荡荡、杀气腾腾而来的官军水师身上。他们的船队完整,旗帜鲜明,而且…是从上游方向来的**。
虎跳峡…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定边的心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马上栽下来**。
“都督!”亲卫们慌忙扶住他**。
“撤…撤军…”张定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水师覆灭,意味着他的后路已断,粮道已绝,更意味着…这支深入敌境的大军,将面临被官军水陆夹击的绝境**!
“可是…荆州城马上就要拿下了!”一名悍将不甘地吼道**。
“拿下又如何?”张定边惨笑,“没了水师,我们就是瓮中之鳖!俞大猷的水师可以随时切断我们的退路,轰击我们的营寨!陈静之的援军…恐怕也快到了!传令!鸣金!撤军!全军撤往西岸,依托山地扎营!”**
“铛铛铛——”凄凉的鸣金声再次在荆州城外响起。正在城内血战的蜀军听到这声音,一时间竟有些愣神。明明就要赢了,为什么撤军?
但军令如山。潮水般涌入城内的蜀军,又如潮水般退了出去,留下满地的尸体和依旧在燃烧的街巷。
城头残存的垛口后,周镇挂着卷刃的刀,望着如退潮般离去的敌军,又望向江面上那越来越近的、打着“俞”字旗号的庞大船队。他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少将军!”身边的亲兵慌忙扶住他。
“援军…真的…来了…”周镇嘴角溢出一丝血沫,眼中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淡的笑意,“关…关城门…不,堵死缺口…防备…夜袭…”说完,彻底昏死过去**。
夕阳如血,将荆州城内外染成一片凄艳的红。城内的厮杀声渐渐停歇,只剩下伤者的哀嚎和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城外,蜀军如同受惊的兽群,仓皇地向西岸撤退。江面上,俞大猷的水师已经逼近,船上的火炮对准了正在渡江的蜀军,却并没有立刻开火,只是如同一头巨兽,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猎物。
这一天,荆州城守住了。以五千守军伤亡过半、城墙坍塌、城内化为一片废墟的代价,守住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张定边的主力尚在,蜀王的中军正在赶来的路上。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夜色,终于降临。荆州城内,零星的火光在废墟间跳动,如同鬼火。城外,蜀军大营的篝火连成一片,与江面上官军水师的灯火遥相对峙**。
俞大猷站在“镇江”号的船头,望着岸上那片灯火,又看了看手中刚刚收到的、来自陈静之的密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水师大捷,功莫大焉。稳住江面,切断敌退路。陆上,静候佳音。”
“静候佳音…”俞大猷低声重复,将密信凑到火把上点燃。纸张化为灰烬,飘落江中**。
他知道,陈静之所说的“佳音”,指的是赵铁的援军,也指的是…那位远在蜀中、却牵动着整个战局的兵部侍郎,王守仁。
夜风呼啸,带来江水的腥气和远处战场的焦糊味。俞大猷的目光,投向西方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成都的方向,也是…风暴真正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