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初八,午时,武昌。
秋日的艳阳高悬,却驱不散笼罩在这座九省通衢巨城上空的凝重。长江浩荡东去,江面上往日帆樯如林的景象早已不见,唯有零星的巡逻快船如惊弓之鸟般穿梭。城头上,“陈”字大旗与明黄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身着鸳鸯战袄的军士们面色紧张,不断向西方眺望。
城内,湖广巡抚衙门,如今的临时帅府,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堂中,陈静之一身绯色蟒袍,外罩山文甲,高坐上首。他的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目光扫过堂下分列两侧的文武官员时,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人脊背发寒**。
左侧,是以湖广巡抚韩雍为首的文官,人人面色灰败,眼神闪烁。右侧,则是俞大猷、赵铁等武将,以及陈静之从江南带来的一干心腹将领,个个甲胄鲜明,神色肃杀**。
“韩抚台。”陈静之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堂中所有人心头一跳,“蜀军前锋,距荆州还有多远?”
韩雍,一个年近六旬、须发皆已花白的老臣,闻言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回钦差大人,据…据最新探报,蜀逆前锋张定边所部,已过夷陵,其主力已出夔门,正沿江东下。最迟…后日,其前锋便可抵达荆州城下。”**
“荆州守军如何?粮草军械可充足?民心士气如何?”陈静之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韩雍额角渗出冷汗,“荆州…荆州卫原有兵额八千,然…实在兵员不足五千,且多为老弱。粮草…仅够一月之用。军械…军械年久失修,火器尤其匮乏。至于民心…”他苦笑一声,“自鹦鹉洲惨败消息传来,城中富户已有举家南逃者…百姓…惶恐不安。”
“五千老弱,一月之粮,军械不修,民心惶惶。”陈清之手指轻叩椅背,“韩抚台,你这个湖广巡抚,当得可真是…称职啊。”**
“下官…下官有罪!”韩雍扑通一声跪倒,“然湖广历年亏空,兵备废弛,非一日之寒。去岁至今,朝廷用兵东南,钱粮多调往江南,下官…下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够了。”陈静之打断他的哭诉,“本官不是来听你诉苦的。朝廷拨给湖广的饷银,去了哪里?各卫所空额的兵饷,又进了谁的口袋?韩抚台,你心里,应该比本官清楚。”**
韩雍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瘫软在地,再不敢言**。
“拖下去。”陈静之挥了挥手,“押入大牢,待战后再行论罪。”
“大人!钦差大人!下官冤枉!下官…”韩雍的哭喊声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拖了出去。
堂中文官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荆州知府。”陈静之目光转向另一人**。
“下…下官在!”一名中年官员连滚带爬出列。
“你,暂代湖广巡抚一职,总理武昌、荆州等地后勤、民壮征调事宜。”陈静之的话让那知府愣住了,“本官给你两日。两日内,筹集粮草十万石,征调民夫五万,加固武昌、荆州城防。办不到,你的脑袋,就不用留了。办得好,战后,你便是新任湖广巡抚。”**
“下官…下官领命!定…定不负大人所托!”那知府又惊又喜,连连叩首**。
“其余诸官,各司其职。凡有懈怠、推诿、贻误军机者,韩雍便是前车之鉴。”陈静之的目光扫过众人,“都下去吧。”**
“是!是!”众文官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片刻不敢多留**。
待文官走尽,陈静之才看向俞大猷与赵铁。“水师如何?”**
“回大人,”俞大猷抱拳,“末将已率主力战船一百二十艘,其中福船十二艘,苍山船四十艘,其余快艇、火船若干,进驻武昌上游三十里处的金口镇。另有偏师五十艘,已秘密潜至荆州下游百里处的监利,伺机而动。”**
“蜀军水师动向如何?”
“探子来报,蜀军水师约有大小战船两百余艘,主力为改良的艨艟斗舰,船坚炮利。其先锋已抵达宜都(今宜都)一带江面,与我军前哨已有小规模接触。”俞大猷神色凝重,“敌船虽不及我军福船高大,但数量占优,且…似乎装备了不少新式火炮,射程、威力皆不弱。”**
“佛郎机炮?”陈静之眼神一凝。
“极有可能。”俞大猷点头,“蜀地不产铜铁,更无此等铸炮技艺。此必是与海外夷人交易所得。”**
“看来,蜀王与佛郎机人勾结,已非一日。”陈静之冷笑,“赵铁,你那边呢?”**
“回大人,”赵铁出列,“末将已率先锋五千,抵达岳州(岳阳)。按大人将令,并未直接西进,而是派出多股斥候,伪装成溃兵、流民,深入荆州以西,探查敌情,并…伺机袭扰其粮道。昨日夜间,已有一队弟兄成功焚毁蜀军一处小型粮仓,斩首三十余级。”**
“好。”陈静之点头,“继续骚扰,但不可恋战。你的任务,是让张定边如芒在背,不敢全力攻城。”
“末将明白!”**
“俞军门。”陈静之看向俞大猷,“你的水师,是此战关键。蜀军欲取荆州,必先控江。你要给我死死拖住他们,至少…拖住五日。”
“五日…”俞大猷沉吟,“大人,敌众我寡,江面宽阔,若是硬拼…”**
“不是硬拼。”陈静之走到堂中悬挂的巨幅江防图前,手指点在荆州附近江面,“荆州段江面,有多处沙洲、暗礁,水情复杂。你可将战船分为数队,利用地形,昼伏夜出,不断袭扰,专挑其辎重船、小船下手。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不求全歼,但求迟滞。”他顿了顿,“必要时…可用火攻。”**
“火攻?”俞大猷眼睛一亮,“大人是说…”
“荆州上游三十里,有一处名曰‘虎跳峡’的江段,两岸山势陡峭,江面狭窄,水流湍急。”陈静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若能将蜀军水师诱入此段,再以满载火油、薪柴的快船顺流而下…”
“妙!”俞大猷击掌,“此计大妙!只是…蜀军统帅张定边,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恐不易中计。”
“所以,需要饵。”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地图上的荆州城,“一个足够大,大到他无法拒绝的饵。”**
“大人是想…”俞大猷与赵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悸。
“荆州…必须守。”陈静之缓缓道,“但怎么守,守多久,有讲究。”他转身,看向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一名年轻将领。“周遇吉将军的遗体…运回来了吗?”**
那年轻将领眼眶一红,上前单膝跪倒,声音哽咽:“回大人,家父…家父遗体,已…已运抵武昌。只是…只是…”他是周遇吉的独子周镇,年方十八,因父荫在军中担任把总**。
“只是…身首异处,是吗?”陈静之的声音很轻。
周镇咬牙,重重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好。”陈静之的声音冰冷,“将周将军的头颅,与身躯缝合,以都督佥事之礼,厚葬于武昌城外龟山。待平定蜀逆,本官亲自为他请谥、立祠。”
“谢…谢大人!”周镇以头抢地**。
“不必谢我。”陈静之扶起他,“要谢,就用你手中的刀,去谢。”他看着周镇通红的双眼,“本官问你,可敢领一支孤军,守荆州?”
堂中众人皆是一震!荆州,那是蜀军东进的必争之地,也是注定的血战之地,九死一生!**
周镇浑身一颤,抬起头,眼中的悲愤与泪水瞬间化为熊熊的火焰。“敢!末将…愿往!愿为先锋,死守荆州,为家父…报仇雪恨!”**
“不是死守。”陈静之摇头,“是…且战且退,步步为营,将蜀军…牢牢拖在荆州城下。”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本官给你五千兵马,皆是江南带来的精锐。你的任务,是在荆州城外,依托城防,与蜀军周旋。守足五日,五日后,若本官援军未至,你可…自行决断。但,在这五日内,荆州城,不能丢!”
“五日…”周镇咬牙,“末将…纵然粉身碎骨,也必守满五日!”
“不是粉身碎骨。”陈静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要活着,拖住他们,消耗他们,然后…”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虎跳峡”的位置,“将他们的主力,引到这里来。”**
“末将…明白!”周镇眼中闪过明悟与决绝。
“俞军门,”陈静之看向俞大猷,“你的水师,在周镇与蜀军接战后,便要动起来。不断袭扰其后方,截其粮道,但不可恋战。待其主力被周镇拖在荆州城下,水师必然前出支援。那时…便是你的机会。”
“末将领命!”俞大猷肃然**。
“赵铁。”
“末将在!”**
“你的人马,化整为零,散入荆州以西山林。专袭蜀军斥候、信使、小股运粮队。务必让张定边感觉,四面皆敌,草木皆兵。”**
“是!”
“其余诸将,随本官坐镇武昌,整军备战。”陈静之的目光扫过众人,“此战,关乎国运,关乎江南百万生灵。胜,则蜀逆可平,天下可安。败…”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让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未竟之语**。
“我等誓死追随大人!”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都去准备吧。”陈静之挥了挥手,“周镇,你留一下。”
众人行礼退下,堂中只剩下陈静之与周镇。
“周镇,”陈静之的声音缓和下来,“此去荆州,九死一生。你…可有话,要带给家中?”**
周镇摇头,“家母早逝,家中…只剩末将一人。父亲…已为国尽忠。末将…愿随父亲而去。”**
陈静之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周镇。“这是陛下赐予本官的‘如朕亲临’金牌副佩,见佩如见本官。你带着。荆州城内,若有不从号令、临阵脱逃、甚或通敌者,无论官职大小,皆可先斩后奏!”
周镇浑身一震,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大人…”**
“活着回来。”陈静之看着他,“你父亲的仇,要你亲自去报。本官…等你捷报。”**
“末将…遵命!”周镇深深一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很孤直,却也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陈静之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堂中,望着窗外滚滚东去的长江。江风从窗棂灌入,带来湿润的水汽与淡淡的腥味**。
“五日…”他低声自语,“周镇,希望你…能撑到五日。”他知道,这是一场残酷的赌博。用五千精锐,用周镇这个心怀血仇的年轻人,去赌一个全歼蜀军水师、重创其陆师的机会。赌赢了,则西线战局将为之一振。赌输了…荆州必失,周镇与五千将士必死,武昌也将门户大开。
“大人。”王大力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影子’有密报。”**
“讲。”
“蜀王陈恪,已离开成都,亲率中军三万,并携大量攻城器械,沿江东下。预计…十日内,可抵夷陵。”
“他终于舍得出来了。”陈静之眼中寒光一闪。
“还有,”王大力压低声音,“蜀军中,出现了一些…形貌奇特的人。‘影子’的弟兄冒死传回消息,说…疑似是佛郎机人的教官,在指导蜀军操练火器。”
“果然…”陈静之的拳头缓缓握紧,“‘清流会’,蜀王,佛郎机人…果然是一丘之貉!”**
“大人,还有一事。”王大力迟疑了一下,“武昌城中,近日有些…不太平。有人在暗中散播谣言,说…说大人您是…是‘灾星’,所到之处,必有兵祸。还说…蜀王是真命天子,顺之者昌…”**
“查。”陈静之的声音冰冷,“抓到一个,杀一个。悬首示众。”**
“是!”王大力凛然应道,“另外…城中几家大户,似乎在暗中转移家产,有的还与…江对岸有可疑往来。”
“名单。”陈静之伸手。
王大力递上一张纸条。陈静之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七八个名字,都是武昌城中有名有姓的富商、士绅。
“盯紧他们。”陈静之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若有异动,或试图出城…”他抬起眼,“以通敌论处,满门抄斩。”
“…是!”王大力心头一寒,躬身退下**。
陈静之重新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将长江染成一片血红。远处的江面上,俞大猷的水师战船正升起缕缕炊烟。更远方,荆州的方向,隐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低声吟诵,“这场雨,终究…还是要来了。”**
“只是不知,雨后的江山,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他的手,缓缓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剑柄冰凉,却仿佛有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手臂,流遍全身。
明日,或许就是决战的开始。而他,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