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七月中旬,蜀道,剑门关。
细雨如牛毛,笼罩着巍峨的关城。青石板路湿滑如油,马蹄踏过,溅起细碎的水花。一队约二三十人的商队,押着十余辆覆盖着油布的大车,缓缓驶入关隘。
守关的校尉懒洋洋地倚在城门洞里,眯眼打量着这支队伍。车队护卫皆作寻常镖师打扮,青衣劲装,腰佩刀剑,神情精悍。为首的是一位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一身绸衫已被雨水打湿大半,更显出几分旅途的疲惫。
“路引。”校尉伸出手,手指粗短,指甲缝里满是黑泥。
文士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双手奉上,脸上堆起笑容:“军爷辛苦。小可姓朱,单名一个文字,乃南昌府‘德盛行’掌柜,贩些江西的瓷器、茶叶入川。这是路引,请军爷过目。”
校尉接过,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路引是江西布政使司所发,手续齐全,印信清晰。他又抬头,目光在文士脸上停了停,又扫向后面那些沉默的护卫和沉甸甸的大车**。
“瓷器?茶叶?”校尉嗤笑一声,“这年头,往川里运这些精细玩意儿的可不多。路上不太平吧?”
“军爷明鉴。”朱文苦笑,从袖中摸出一锭约五两的雪花银,悄无声息地塞进校尉手中,“是不太平。前些日子听说江南那边闹得凶,商路都断了。小可这批货,是年前就订下的,主顾催得急,只好硬着头皮走这一趟。还望军爷行个方便,这些,给弟兄们打壶酒驱驱寒。”
银子入手,沉甸甸的。校尉掂量了一下,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他将路引递还,挥了挥手:“过去吧。不过出了关,往南去成都那一段山路可不太平,最近有好几股生苗(对当地少数民族的蔑称)闹事,劫了好几拨商队。你们自己小心着点**。”
“多谢军爷提点!”朱文连连拱手,转身示意车队快行。
车队缓缓通过门洞。校尉眯着眼,看着车轮在湿滑的石板上压出深深的辙印,嘴角撇了撇,低声嘟囔了一句:“瓷器?茶叶?压得车轴都快断了,骗鬼呢……”
他转身,对身边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入关城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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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剑门关,山路愈发险峻。一侧是万丈绝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仅容两车并行的栈道悬在山腰,云雾在脚下翻涌。雨虽不大,但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车队沉默地前行。那文士“朱文”此时已挺直了腰背,脸上的疲惫与谄媚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他正是宁王世子陈钦。身后那些“镖师”,则是宁王府精心训练的死士。大车中所载,也绝非什么瓷器茶叶,而是精铁、弩机部件以及封装在油布中的金锭**。
“世子,后面有尾巴。”一名扮作车夫的死士头目凑近,低声道**。
陈钦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几个?”
“三个。从出关就跟着了。身手不弱,像是军中的夜不收(侦察兵**)。”
“剑门关的人?”陈钦眉头微皱。他此行极为隐秘,连父王都以为他是去湖广“游学”散心。若非那位“贵人”传来密信,言蜀王有大事相商,他绝不会亲自冒险**入川。
“不像。”头目摇头,“剑门关的兵,没这份能耐和耐心。倒像是……专门冲我们来的**。”
陈钦心中一凛。难道行踪暴露了?是京中?还是江南那个煞星?他不动声色道:“前面鹰嘴崖,地势最险。处理干净,别留痕迹**。”
“是!”
车队继续前行。约莫一炷香后,来到一处极为险要的路段。栈道在此急转,一侧山崖突兀探出,形如鹰嘴,故名“鹰嘴崖”。崖下云海翻腾,深不见底**。
就在车队即将拐过山崖时,最后三辆大车的车轴“嘎吱”一声,同时断裂!装载着“货物”的车厢猛地一歪,竟朝着栈道外侧滑去!
“不好!车轴断了!”车夫们惊呼,纷纷扑上去试图稳住车厢。队伍顿时一阵混乱。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栈道上方崖壁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射出十数支弩箭!箭矢破空之声被山风掩盖,迅疾如电,直取队伍中几名看似头目的护卫,以及——陈钦!
“有埋伏!”死士头目厉喝一声,拔刀格开射向世子的弩箭。但他身边两名护卫却惨叫一声,咽喉中箭,翻身栽下悬崖!
“保护世子!”头目目眦欲裂,挥刀护在陈钦身前。其余死士也迅速反应过来,纷纷寻找掩体,拔刀迎敌。
然而,袭击者显然早有准备。弩箭只是第一波。紧接着,崖壁上滚下无数礌石、滚木!轰隆隆的巨响中,栈道剧烈震颤,数名死士躲闪不及,被砸得筋断骨折,连同断裂的车厢一起坠入深渊**!
“弃车!向前冲!”陈钦脸色铁青,他已看清,袭击者并非来自后方的“尾巴”,而是早就埋伏在此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截杀!
他抽出腰间长剑,在死士的拼死护卫下,沿着栈道向前猛冲。身后,不断有死士中箭或被滚石砸中,惨叫着跌落悬崖。
“世子,走!”那头目浑身浴血,一刀劈飞一块砸下的石头,将陈钦猛地向前一推。
陈钦借力向前扑出数步,回头望去,只见那头目已被数块滚石淹没,消失在栈道边缘**。
“啊——!”陈钦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眼中布满血丝。这些死士都是他精心培养的心腹!他不再回头,咬牙向着栈道尽头冲去**。
眼看就要冲出这段最险的路段,前方栈道转弯处,却突然转出十余名黑衣蒙面人!他们手持狭长的苗刀,动作矫健如猿猴,一言不发,直扑而来!刀光在雨雾中闪烁着摄人的寒芒**!
“杀!”陈钦知道已无退路,唯有死战。他剑法不俗,乃是宁王重金聘请的名家所授,此刻生死关头,剑光如匹练般展开,竟一时挡住了两名黑衣人的攻势。
但黑衣人实在太多,身手也极高。剩下的五六名死士很快被分割包围,惨叫声不绝于耳。陈钦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绸衫。
“你们是何人?胆敢截杀本……本公子!”陈钦厉声喝问,试图拖延时间,寻找脱身之机。
黑衣人不言不语,攻势更急。为首一人刀法诡异狠辣,专攻下三路,几次险些削断陈钦的脚筋**。
就在陈钦力竭,即将被一刀穿胸**之际——
“咻!咻!咻!”
三支乌黑的短箭从栈道下方疾射而来!箭矢精准地没入三名黑衣人的后心!黑衣人身体一僵,扑通倒地**。
栈道下方的云雾中,竟悄然跃上七八道身影!他们同样黑衣,但装束更为利落,脸上覆着青铜鬼面,手中持着奇形的短弩和弯刀。
“是你们!”陈钦瞳孔一缩。他认得这装扮——是父王暗中结交的那股神秘势力,“清流会”的“影卫”!他们怎会在此?
新来的鬼面人身手更高,配合默契。弯刀闪过,如同死神的镰刀,迅速将剩余的黑衣人斩杀殆尽。为首的鬼面人看了一眼浑身是血、惊疑不定的陈钦,沙哑的声音响起:“世子受惊了。奉‘秋水’之命,特来接应。此处不宜久留,请随我们来。”
“秋水……”陈钦心中一震。“秋水”是“清流会”中地位极高的首领代号,即使是父王,也讳莫如深。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惧与疑虑,点了点头:“有劳。”
鬼面人不再多言,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几乎虚脱的陈钦,其余人警惕地护卫在四周,迅速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消失在茫茫雨雾与山林**之中。
片刻后,数名身着劲装、做猎户打扮的汉子悄然出现在鹰嘴崖栈道上。他们仔细检查了现场的尸体和散落的货物。
“是宁王府的死士,还有……”一名汉子翻看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从其怀中摸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是蜀王府的‘狼卫’。”
“蜀王的人?他们为何要杀宁王世子?”另一人疑惑道。
“不像是要杀。”为首的汉子蹲下身,查看着打斗痕迹和箭矢,“更像是一场‘拦截’。你看,宁王世子的护卫几乎死绝,但他本人只是受了些轻伤。这些‘狼卫’出手虽狠,但似乎留了余地。而且……”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栈道边缘,“有另一批人的痕迹,身手极高,带走了世子。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是老手**。”
“头儿,现在怎么办?”手下**问道。
“发讯号,通知‘影子’大人,宁王世子陈钦在剑门关外遇袭,被不明身份的高手救走,下落不明。袭击者疑似蜀王府‘狼卫’。”为首汉子沉声道,“另外,查清楚这些‘狼卫’是奉谁的命令,以及……救走世子的那批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
几人迅速清理了自己留下的痕迹,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山林中。只留下鹰嘴崖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散落的货物(几箱破碎的瓷器和茶叶下,露出了寒光闪闪的精铁与弩机零件),以及无声诉说着方才惨烈的斑斑血迹。雨水渐渐冲刷着血迹,将其融入青黑的山石与深谷的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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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深夜,成都,蜀王府,听涛阁。
阁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蜀王陈恪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淅沥的夜雨。他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面容与摄政王陈显有三四分相似,但眉宇间更多了几分阴鸷与戾气。身上袭着一件暗紫色的蟠龙便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一枚碧绿的翡翠扳指。
“人,接到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阴影中,一个身着灰袍、面白无须的老者悄然浮现,躬身道:“回王爷,‘狼卫’在鹰嘴崖‘截住’了宁王世子。按您的吩咐,未下死手,只是剪除了其羽翼。随后,‘清流会’的‘影卫’出现,将世子‘救’走。此刻,应已在来成都的路上**。”
“‘影卫’……”陈恪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秋水’倒是心急。生怕本王坏了他们的大事。”他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老者:“可曾留下**破绽?”
“王爷放心。”老者从容道,“‘狼卫’所用的兵刃、箭矢,皆是寻常制式,查不到王府头上。即便有人疑心,也只会以为是蜀中其他不安分的土司所为。至于‘影卫’……他们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更不会留下痕迹**。”
“很好。”陈恪走回檀木大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陈钦那小子,伤势如何**?”
“据‘影卫’传来的消息,只是皮肉之伤,受了些惊吓,无碍**。”
“哼,娇生惯养。”陈恪冷笑一声,“他老子陈宁,做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生个儿子也是个废物。若非……”他话未说尽,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与贪婪**。
“王爷,宁王世子此番秘密入川,所为何事?‘秋水’又为何要我们配合演这出戏?”老者小心问道。
“所为何事?”陈恪眼中精光一闪,“自然是来与本王商量那‘大事’。陈宁那老狐狸,在江西经营多年,兵强马壮,却一直隐忍不发。如今江南被陈显那小儿和陈静之那条疯狗搅得天翻地覆,他终于坐不住了。派儿子来,无非是探探本王的口风,看看有几分胜算。至于‘秋水’……”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他们要的,是这大燕的江山,换个听话的主子。陈宁?陈昊?甚至……本王?在他们眼里,或许都只是棋子罢了。让‘狼卫’出手,一来是卖‘秋水’一个人情,二来,也是给陈钦那小子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这蜀地,是谁的天下!没有本王点头,他连成都的门都进不来**!”
“王爷英明。”老者恭维道,又迟疑了一下,“只是……江南那边,陈静之咄咄逼人,宁王他……能顶住吗?万一****……”
“没有万一。”陈恪打断他,眼中凶光毕露,“陈静之再能,也只是一条狗。打狗,要看主人。陈显如今在朝中看似权势滔天,但根基未稳,勋贵、文官,甚至宫里那位,都巴不得他倒台。江南一乱,他首尾不能相顾,正是我们的机会。陈宁在前面顶着,吸引朝廷的目光,我们在蜀中,正好从容布置。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便是本王坐收渔利之时**!”
“可‘清流会’那边……”老者仍有顾虑。
“‘清流会’……”陈恪把玩着扳指,眼神深邃,“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们要借本王的力,本王也要借他们的势。至于事成之后……”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野心与冷酷,已说明一切**。
“对了,‘那位’有消息吗?”陈恪**忽然问道。
“有。”老者精神一振,声音压得更低,“‘影子’传来密信,陈显已对坤宁宫起疑,正在暗中调查。太后病重,恐是‘那位’的手笔。‘影子’请示,是否要推动一下,让宫里更乱些?”
“不。”陈恪摆手,“现在乱,还太早。让‘那位’稳住。陈显不是易与之辈,打草惊蛇,反为不美。告诉‘影子’,盯紧即可,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妄动。一切,等陈钦到了,谈妥之后再说**。”
“是。”老者躬身应道,身影缓缓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陈恪独自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的表情在明灭的烛火中变幻不定。许久,他才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冰冷而沙哑:
“陈显……陈昊……陈静之……还有我那好兄长陈宁……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就看最后,是谁,能笑到最后了**。”
窗外,夜雨敲打着芭蕉叶,噼啪作响,掩盖了阁中一切的低语与阴谋。蜀地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而这场暴风雨的中心,正是这座看似平静的蜀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