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之上,陈静之那一番关于“霍光与汉宣帝” 、“执政根本” 以及“吏治改革” 的石破天惊之论,如同在平静的太液池 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迅速向整个朝堂蔓延。
“狂生! 彻头彻尾的狂生!” 退朝之后,都察院 右副都御史钱一本 回到值房,便气得摔了茶杯,“黄口小儿,安敢在经筵大典之上,妄议君上,诽谤执政!什么‘执政目标’、‘权力根基’,简直是大逆不道!还有那‘纵是陛下亲政,亦不过是又一个霍光时期’之言,是何居心?!” 他当即磨墨铺纸,就要起草弹劾奏章,痛斥陈静之“言语悖逆,动摇国本”。
“此子……所图非小啊。” 礼部 衙门内,一位与晋王(太宗幼弟,闲散亲王)交往甚密的侍郎捋着胡须,对心腹低语,“他句句不离‘吏治’、‘改革’,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将矛头指向了……当下 用事之人 。 他背后,难道有…… 更高 的指使?”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看什么都觉得别有深意。
“后生可畏,然……过刚易折。” 谢安 府中,他对着来访的韩迁 叹息道,“其论虽精辟,直指时弊,然 将陛下与摄政王皆置于炉火之上烘烤 , 更得罪了 天下大半的 循吏 与 清流 ! 韩相,此子乃 国器 无疑,然亦是一把 双刃剑 , 用之不慎,恐反伤其身,亦伤国体。”
韩迁面色凝重,缓缓点头:“确是如此。经筵之后,弹劾他的奏章,只怕要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了。摄政王殿下将其架在火上,是 淬炼 ,也是 冒险 。 如今,就看殿下如何…… 落子了。”
然而,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预期中铺天盖地的弹劾风潮并未立刻到来。因为摄政王陈显 在经筵次日,便以“朕与摄政王欲静思经筵之义,诸司奏章非军国大事暂缓” 为由,变相 地将言路压下了数日。这短暂的沉默,反而让朝堂的气氛更加诡谲难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位权倾朝野 的亲王下一步的动作。
处于风暴眼的陈静之,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依旧每日到翰林院点卯,埋首典籍,只是周遭同僚的目光,变得愈发复杂,敬畏、疏远、探究、嫉妒兼而有之。他甚至能感觉到,暗中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恍若未觉,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份沉静,反而更令人感到高深莫测。
五日后,旨意终于下达,却并非预想中的申饬或外放,而是一道出人意料的任命:
“谕:翰林院编修陈静之,学有本源,留心经济。着即 兼任 ‘ 重修《永会典》 ’ 书局 **纂修官 , 协理 典章制度 之 考订厘清 事宜。 另, 特许 其 每旬朔、望日 , 至 文渊阁 东配殿 , 阅览 相关档案 。 钦此。”
这道旨意,意味深长!
重修《永会典》,是永和朝 立威建制、巩固统治的一件大事,参与其中,意味着进入了帝国制度设计 的核心圈子!而特许进入文渊阁东配殿 阅览档案,更是天大的恩宠!文渊阁 乃内阁 所在,帝国机要核心,东配殿珍藏的多是前朝实录、中枢密档、官员考核评语等绝密文书!这等于是向陈静之部分开放了 帝国最高决策的数据库 和人事档案库!
这既是重用,更是考验!摄政王似乎想看看,赋予他更大的权限、接触更核心的机密后,这个少年究竟能展现出多大的能量,又会走向何方。
陈静之领旨谢恩,心中雪亮。显儿这是要“投喂”我,看我究竟能“消化”多少,又能“产出”什么。 他坦然接受了这份“厚礼”,也知道随之而来的风险与审视 将更加严酷。
首次踏入文渊阁东配殿,幽深静谧,翰墨清香与陈年纸张特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巨大的樟木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分门别类存放着无数黄册、题本、实录。在这里,他看到了更为真实、甚至残酷的历史记录:太祖朝 某些激烈党争 的原始笔录,太宗即位初期 一些被否决的激进改革方案,以及……大量 永和朝 以来,各地官员的考核评语、密折 乃至相互攻讦 的奏章副本!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仿佛一块干涸的海绵投入信息的海洋。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或“建议者”,而是得以置身于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从决策者 的视角,去审视每一项政策出台的背景、博弈 与执行效果。这让他对永和朝 的权力运行逻辑、官员群体的真实生态 乃至隐藏的危机,有了前所未有的、立体而深刻的认识。
他敏锐地发现,永和盛世 的光环下,确实存在着触目惊心 的问题:考核评语 中充斥着“老成持重”(平庸无能)、“颇洽舆情”(善于钻营)等模糊褒奖,而缺乏量化 的实绩 支撑;许多关乎民生 的关键数据(如垦田、赋税实际征收率、案件审结率)语焉不详 或明显粉饰;官员升迁 的轨迹,往往与师承、籍贯、姻亲 等非能力因素 关联度极高……
吏治懈怠,已非虚言! 陈静之(陈烬)心中凛然。他前世打天下、治天下,深知吏治 是国本。如此下去,永和盛世 的根基必将被腐蚀一空!
这一日,他正在翻阅一批关于江淮漕运 的档案,其中涉及漕粮损耗、胥吏层层盘剥 的记载令人触目惊心。忽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看出什么了?”
陈静之心中一凛,连忙转身,只见摄政王陈显 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身着常服,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手边的卷宗。他竟然没有带任何随从。
“微臣参见摄政王千岁!” 陈静之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陈显摆摆手,随意地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拿起他刚才看的那份关于漕运损耗的奏报抄本,扫了一眼,“漕粮每石加耗二斗五升,犹有不足,胥吏叫苦,民户哀叹…… 老生常谈了。你觉得,此弊根源何在?又如何根治?”
又是单刀直入的考较!而且是在这存放帝国最敏感档案的地方!
陈静之心知这是更进一步的试探,他沉吟片刻,结合方才所见及前世经验,沉声道:“回殿下,微臣浅见,漕运之弊,根源在于 制度设计 与 利益分配 失衡。”
“哦?细说之。”
“其一, 定额包干,层层转嫁。朝廷定损耗率,本为预防意外,然执行中,漕运总督衙门 分包给各省,省 分包给府,府 至县,县 至胥吏,每一层 都要预留‘好处’,损耗率 便被层层加码,最终全部转嫁 到纳粮民户 身上!此乃 制度性腐败 !”
“其二, 利益固结,盘根错节。漕运 关联漕兵、漕工、验米官、仓场胥吏 乃至沿河地方官,数以十万计 的人靠此陋规 为生,已形成坚固的 利益链条 ! 牵一发而动全身 !”
“其三, 监管失效,惩处不力。御史巡查,多为走过场,地方官 官官相护,即便事发,惩处 也多是小鱼小虾,难以触及根本 !”
陈显目光微动:“既然如此积重难返,何以根治?”
陈静之目光坚定:“唯有 大刀阔斧 , 改革漕运制度本身 !”
“一、 试行 ‘海运’ 分流 。 命 市舶司 组织 官民海船 , 于 苏、松 等地 装粮 , 沿海路 北上 直沽 (天津) 。 海运虽险,然 损耗低 , 且可 避开 运河沿线 重重关卡盘剥 !”
“二、 改革 征粮与运输方式 。 可仿 ‘ 一条鞭法 ’ 雏形 , 在部分地区试行 ‘ 改征银两 ’ , 令民户按市价 纳银 , 由官府 就近采买 军粮民食 , 或 雇佣商队运输 , 减少中间环节 !”
“三、 也是最关键的 , 必须 严惩 与 高薪养廉 并行 ! 选派 干练御史 与 刑部酷吏 , 组成 专案组 , 对 漕运贪腐 案件 , 一查到底 , 无论涉及何人 , 严惩不贷 ! 同时, 大幅提高 相关 漕运官吏 的 正当俸禄 与 运输脚价 , 使其 无需贪墨 亦能 养家糊口 !”
“此乃 刮骨疗毒 之策 , 必然 阻力巨大 。 然, 长痛不如短痛 ! 若殿下有 决心 , 可选 一两处 试点 , 徐徐图之 。”
陈显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中光芒闪烁不定。良久,他才缓缓道:“海运……改征银两……高薪养廉…… 你的思路,总是这般……天马行空,却又直指要害。”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静之,“你可知道,你这番言论若传出去,要断送多少人的财路?又要得罪多少人?”
陈静之坦然迎向他的目光:“臣只知道,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 况且, 臣相信, 殿下 既然问策于臣, 便有 力排众议 、 匡正时弊 的 决心 !”
陈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好一个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 陈静之, 你很好 。 继续看你的档案吧。 有什么新的 ‘惊世之论’ , 随时可 直接呈报于孤 。”
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陈静之躬身相送,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幽深的廊道尽头,才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次交锋,比经筵之上更加凶险,也更加……深入核心。
显儿,你这是在逼我亮出所有的底牌吗?
也好,那就让你看看,朕这个‘前朝之魂’,对你这‘永和盛世’,究竟能开出怎样的一剂…… 猛药 !
他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浩瀚的档案库,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和锐利。
这风口浪尖,我站定了!
就看这艘 永和巨舰 , 能否经得起我这 ‘旧日舵手’ 的 一番折腾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