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四年的春天,并未因元旦大朝会的盛世气象而变得一帆风顺。相反,随着“天授新政”的深入推行,尤其是检地括户与科举取士两项触及根本利益的政令在全国范围内铺开,潜藏在水面下的暗流,终于开始汹涌澎湃。
最先掀起波澜的,是淮南道。
这一日午后,陈烬正在宣室殿批阅奏章,中书舍人神色凝重地呈上一份来自淮南道巡察御史的八百里加急密奏。
“陛下,淮南急报!寿州 豪强刘袭,联合当地数家大姓,抗阻检田,殴伤户部清丈使!濠州 亦有士子聚众闹事,言科举不公,阻塞官道!局势恐将失控!”
陈烬展开奏本,越看脸色越沉。奏章详细禀明:户部派往寿州的清丈使,在核查刘氏田产时,发现其隐匿良田数千顷,虚报佃户数百家。清丈使欲按律处置,刘袭竟纠集宗族、佃户千余人,围攻官署,打伤官员,焚毁部分田册籍账!与此同时,濠州今年春闱,一名刘氏子弟落榜,其家族煽动本地落第士子,宣称考官受贿、偏袒寒门,堵塞衙门,气焰嚣张!
“好一个淮南豪强!好一个诗书传家的士族!竟敢公然抗法,殴辱朝使!”陈烬怒极反笑,将奏章重重拍在案上,“这刘袭,是何背景?”
侍立一旁的韩迁连忙回道:“陛下,刘氏乃淮南望族,世代盘踞寿春。其祖上曾为萧齐刺史,族中多人在江南士林颇有声望。刘袭之妹,嫁与吴郡顾氏 为媳,与江东士族牵连甚深。此次抗法,恐非孤立事件,乃试探朝廷底线。”
“试探?”陈烬眼中寒光一闪,“那朕就让他们知道,朕的底线在哪里!传旨!”
“命猴子为淮南道黜陟大使,持朕尚方宝剑,率跳荡营精锐一千,即刻奔赴寿州、濠州!将刘袭及一众首恶,就地锁拿,严加审讯!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涉案田产,全部抄没入官!隐漏佃户,即刻释放,编入户籍!”
“命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即刻派员组成三司推事,赴淮南彻查此案!凡有牵连官吏,无论品级,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再传旨吴郡顾氏家主!问问他们,是否欲与国法为敌?!”
一连串命令,如同雷霆骤雨,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猴子领命,当即点齐兵马,星夜出京,直扑淮南。
就在淮南风波未平之际,又一桩棘手之事,摆上了陈烬的案头。这一次,涉及到了科举取士的核心——今岁春闱的主考官人选。
礼部循例呈报主副考官名单,以司徒高慎(士族领袖)为主考,吏部尚书王导(较为中立)、“鹰眼”大都督韩迁(寒门代表)为副主考。这本是平衡各方势力的常规安排。
然而,这份名单却引起了新任御史中丞张缅的强烈反对。他在常朝之上,公然抗辩:
“陛下!臣以为不妥!高司徒虽德高望重,然其家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由其主考,恐难避嫌!科场乃国家抡才大典,贵在至公!臣恳请陛下,另择清正刚直、不阿权贵之臣主考,以绝流言,以安天下士子之心!” 张缅此言,直接将矛头指向了高慎乃至其背后的整个士族集团,指责其可能利用职权,为子弟、门生舞弊开方便之门。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死寂。高慎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缅:“黄口小儿!安敢污蔑老夫清誉!陛下!张缅构陷大臣,居心叵测,请陛下治其不敬之罪!”
支持高慎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指责张缅狂妄。而寒门出身的官员,则
则大多沉默,但眼神中透露出对张缅的支持。
陈烬高坐龙椅,冷眼旁观这场争论。他心知肚明,张缅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科举是打破士族垄断的最后堡垒,绝不能有失。而高慎等人,也确实存了借此机会扩大士族影响力的心思。这是一场关乎未来权力格局的预演。
“够了。”陈烬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哗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科场大比,为国选贤,自当公正严明。张爱卿所虑,不无道理。”陈烬先定了调子,肯定了张缅的出发点,高慎等人脸色更加难看。
但陈烬话锋一转:“然,高司徒乃三朝元老,朕之股肱,素有清望,朕信其公心。” 这话又给了高慎面子。
最终,陈烬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今岁春闱主考,不由朝臣举荐,由朕亲点!”
“擢升秘书监 谢安 为知贡举,总领今岁春闱!国子监祭酒 王羲之 、 黄门侍郎 郗超 为副主考!”
此令一出,满朝皆惊!
谢安,出身陈郡谢氏,虽是士族,但为人清高孤傲,向来不结党营私,且学问渊博,品行端方,选他为主考,士族无法反对,寒门也能接受。王羲之书法冠绝天下,名士风范,人所共钦。郗超则出身寒微,凭才学跻身中枢,是寒门代表。这样一个组合,既保持了主考的权威性,又确保了寒门的话语权,可谓用心良苦!
“陛下圣明!”张缅率先拜服。高慎等人虽心有不甘,但见皇帝决心已定,且人选确实难以挑剔,只得悻悻领旨。
退朝后,陈烬独留韩迁于宣室殿。
“韩相,你看今日之事如何?”陈烬揉着眉心问道。
韩迁沉吟道:“陛下今日处置,恩威并施,深合制衡之道。然,淮南抗法,朝堂争锋,皆非偶然。新政触及根本,士族反弹,恐才刚刚开始。陛下还须早作筹谋。”
“朕知道。”陈烬目光深邃,“他们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挣扎。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硬,还是朕的国法硬!猴子去淮南,就是朕的态度!至于科举……谢安此人,你以为如何?”
“谢安石清心寡欲,醉心玄理,于权势并不热衷,且极重声誉,由他主考,科场公平可期。陛下此选,堪称妙手。”韩迁由衷赞道。
陈烬点点头:“但愿如此。你要暗中留意,科场内外,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朕要将这科举,打造成真正的通天梯,而非第二个九品中正!”
“臣明白!”
半月后,淮南传来捷报。猴子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寿州、濠州局势。刘袭试图凭借坞堡抵抗,被猴子率跳荡营一鼓而下,生擒活捉。其党羽或擒或斩,反抗者格杀勿论!涉案田产清丈完毕,抄没无数,数千隐户重见天日。猴子上表,请旨将刘袭等一干首恶槛送京师,明正典刑!
陈烬朱笔批复:“准奏!将刘袭等押解来京,朕要亲审!其余附逆,尔可 先斩后奏 !” 同时,明发诏书,公告天下,申明清丈国策,绝不动摇,抗法者,以谋逆论处!
这道诏书,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心怀侥幸的豪强士族头上。皇帝的态度,强硬得超乎想象!
与此同时,春闱在谢安等人的主持下,顺利举行。糊名、誊录、锁院,一切井然有序,未闻舞弊。放榜之日,取中进士百人,寒门比例果然较往年大增,达到近五成! 天下寒士,欢欣鼓舞!
新政推行中的第一次大规模冲突,似乎以皇帝的绝对胜利而告终。然而,陈烬和韩迁都清楚,士族的力量根深蒂固,绝不会因一次挫折而罢休。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这天下,打下来需要刀剑,坐稳了,则需要与这些看不见的对手,进行一场更为漫长、也更为凶险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