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一年,秋。乡试之期至。
此时的陈静之(陈烬),已年满十一。院试案首的声名,加之这一年多在府学与父亲精心教导下的潜心苦读,令他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气质愈发显着。他随父亲与众多杭州府学子一道,奔赴两浙路 的治所、亦是本次乡试的考点——杭州城。
秋日的杭州,桂子飘香,然而整个城市却笼罩在一股肃穆而紧张的氛围中。来自两浙路各州府的数千名秀才云集于此,只为争夺那寥寥数十个举人名额。一旦中举,便是“老爷”,真正踏入了士大夫 阶层的门槛,有了出任低级官员的资格,更是通往会试、殿试,鱼跃龙门的必经之路。
贡院之外,人山人海。搜检之严,远胜院试。陈静之提着考篮,随着长长的队伍缓缓前行,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志得意满、或忐忑不安、或念念有词的考生们。众生百态,尽收眼底。于他而言,这考场,不过是另一个需要冷静审视、精准突破的“战场”。
号舍依旧低矮逼仄,秋老虎的余威让空气闷热难当。但当试卷发下,看到考题的那一刻,陈静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首题: “致知在格物” 论
次题: 诗赋:以“观书有感”为题,作五言排律一首
末题(时务策): “问:今海内承平,仓廪充盈,然士风渐趋浮华,竞奢靡,重清谈,而轻实务。此风何以长?何以纠?”
这道时务策,可谓切中时弊!直指“永和之治”盛世光环下,开始显现的隐患——官僚体系的懈怠与士林风气的堕落。这出题者,眼光毒辣,绝非庸碌之辈。陈静之听闻,本次乡试主考,乃是由礼部侍郎 、 翰林院学士 王俭 亲自担任。此人是太子少傅 王导 之侄,出身琅琊王氏,以学问渊博、持身清正着称,更与谢安 相交莫逆,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
没有过多犹豫,陈静之凝神静气,提笔蘸墨。
“格物致知” 论,他并未陷入理学心性的空泛辩论,而是别出心裁,引申向 “格天下之物,致经世之知” 。他结合前世征战、治国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论述“格物” 不仅是探究草木器用之理,更是要洞察民情、通晓律法、明辨利害;“致知” 的终极目的,是为了“治国平天下” 的实务。文章气势磅礴,逻辑严密,将儒家内圣之学与外王之道巧妙贯通,展现出宏大的视野。
《观书有感》 诗,他借古讽今,抒写胸怀:
“残编断简蠹鱼游,千载兴亡一纸收。
霸业灰飞铜雀冷,仁声寂寂黍离秋。
从来实务安邦国,岂有清谈定九州?
愿借前朝殷鉴近,莫教盛世付东流。”
诗意沉郁顿挫,借阅读史书引发的感慨,警示盛世之下需防微杜渐,批判清谈误国,呼吁重实务、行仁政,格调高远,忧患意识强烈。
而真正的重心,仍在时务策。陈静之笔锋如刀,直指问题核心:
“士风浮华之弊,其源有三:”
“一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若考课只重诗词歌赋、玄言清谈,而不察吏治民生之实绩,则士人自然趋易避难。”
“二在承平日久,忘战必危。 天下太平,武备渐弛,士人耽于享乐,丧失忧患之心。”
“三在选官之途,犹重门第。 虽行科举,然高门子弟凭借家世、姻亲、师承,升迁易速,寒门之士若无过人之处,难有进身之阶,故部分人转而追求虚名以干谒。”
随即,他提出犀利对策:
“纠风之要,在于 导、考、用 三者结合。”
“一、 导之以向: 陛下与执政当倡俭朴、重实干,明确褒奖 在农桑、水利、刑名、边备 等领域有卓着政绩之官员,树立典范。”
“二、 严之以考: 改革考课法,大幅提高 民生改善、案件审结、赋税征收、社会稳定 等实务指标 的考核权重,降低 虚文缛节、诗词唱和等在考评中的分量。”
“三、 公之以用: 严格 科举糊名、誊录 制度,拓宽寒门入仕之途。擢升官员, 必验其政绩,勿全凭资历、门荫。使天下士人知, 唯有实绩,方能立足朝堂。”
这篇策论,不仅切中时弊,更提出了系统性的解决方案,其眼光之老辣,思考之深邃,完全不像一个十一岁少年,俨然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能吏 的手笔!尤其对考课法 改革的建议,直指吏治根本,与当年太祖皇帝 整顿吏治的思路,隐隐相合!
三场考试,陈静之皆从容应对,率先交卷。其沉稳气度,在万千考生中,犹如鹤立鸡群。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陈静之并未像其他学子般焦躁不安,或四处奔走干谒。他或是流连于西湖山水之间,观察市井民情;或是寻访书肆,翻阅各类杂书、邸报抄本,试图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真实面貌。
一日,他在孤山 脚下的茶肆中,偶遇一位身着朴素葛袍、气质清癯的老者,正独自品茗对弈。陈静之见其棋局精妙,不禁驻足观看片刻。老者抬头,见他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便含笑邀他对弈一局。
棋枰之上,黑白交错。陈静之(陈烬)前世于戎马倥偬、政务闲暇时,亦好弈棋,棋风大开大合,善于布局,敢于弃子,有帝王之气。老者初时见他年幼,尚有相让之意,但十几手过后,神色便凝重起来,最终中盘投子认负,抚掌赞叹:“小友棋力雄浑,布局深远,老夫佩服!不知小友尊姓大名,师从何人?”
“小子陈静之,山阴人氏,棋艺乃家父启蒙,后自行揣摩,野狐禅而已,让老丈见笑了。”陈静之谦逊道,并未透露更多。
老者目光微动,深深看了他一眼:“陈静之……可是那位院试案首的‘神童’?果然名不虚传。观小友棋风,不似寻常学子,倒有几分……杀伐决断的气概。” 言罢,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多言,便飘然离去。
陈静之心中微动,觉此老者谈吐不凡,似非寻常乡野隐士,但亦未深究。
数日后,桂榜(乡试放榜)高悬。贡院照壁前,万头攒动。
“中了!中了!静之,你是第五名经魁!” 陈佑安挤在人群中,看到儿子名字高悬榜上,虽非解元(第一名),但十一岁的举人,已是惊世骇俗!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晕厥。
陈静之,十一岁中举!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瞬间传遍杭州城,引起了比院试案首更大的轰动!“神童”之名,真正响彻两浙士林!
按惯例,新科举人 需拜见座师(主考官)。在庄严肃穆的巡抚衙门大堂,陈静之终于见到了本次乡试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王俭。
王俭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髯,目光温润中透着审视。他逐一勉励新科举人,轮到陈静之时,他特意多看了几眼,温和问道:“陈静之,汝年少登科,才华卓异,尤以时务策见长。观汝之策,于吏治民生,见解深刻,不知平日所读何书?所慕何人?”
陈静之从容应答,言称多读经史及《太祖实录》、《韩非子》、《管子》 等,仰慕诸葛亮、谢安 等济世之才。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王俭微微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不滞于章句,而通于时变,善矣。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汝年少名高,日后当时时自省,戒骄戒躁,潜心学问,砥砺德行,方可行稳致远。”
“学生谨记座师教诲!”陈静之躬身应道。他感受到王俭的善意与期许,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进入了某个更高层次的“视野”。
乡试结束后,新任举人们照例有一系列庆典宴会。在一场由杭州官绅举办的鹿鸣宴上,陈静之再次见到了那日在孤山对弈的葛袍老者。此时,他方知,此老竟是致仕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 帝师 周文!乃是韩迁 的至交,在士林中清望极高!
周文笑着对王俭等人道:“此子非池中之物,不仅文采斐然,棋枰之上,亦有大将之风啊!” 言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有意。王俭等人再看陈静之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意。
鹿鸣宴 后,陈静之婉拒了诸多地方官绅的延请,决定随父亲返回山阴,继续苦读,准备来年春天的会试。
归途的客船上,陈佑安依旧沉浸在儿子高中举人的巨大喜悦中。而陈静之,独立船头,望着运河两岸的太平景象,心中却无多少得意。
举人功名,只是让他获得了进入更高权力游戏场的 入场券 。
王俭的赏识,周文的赞誉,或许能为他铺就一段坦途,但也必然将他卷入 朝堂纷繁复杂的派系之中 。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俭的告诫言犹在耳。接下来的 会试 、 殿试 ,才是真正的 龙潭虎穴 。那里,不仅有学问的较量,更有 势力的博弈 、 人心的险恶 。
韩迁、谢安、老灰头……还有那位高居摄政王之位的皇孙陈显……你们,是否已经注意到了我这个“异数”?
这“永和之治”的盛世华裳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我所不知的暗流?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深沉如海的思虑。
风,已经起了。
且看我这叶扁舟,能否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驶向那权力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