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青灯寂寂,光影在简陋的四壁间无声流淌。檀香的余韵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之地的空灵气息交织,使得这方寸之地愈发显得神秘而肃穆。
了然主持那双澄澈如孩童、却又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静静落在萧烬脸上,看着他眼中交织的剧烈震惊、茫然无措,以及那急于寻求答案的灼热期盼。
他手持念珠,指尖缓缓捻过一颗温润的木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里饱含着对众生皆苦的悲悯。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紧闭的门窗,穿透了流逝的岁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燥热却命运攸关的夏日午后。
“陛下,”了然的声音平和依旧,却带着一种揭开尘封往事所特有的沉重,“可还记得,约莫是承平七年,亦是先帝在位时的嘉佑六年,宫中太液池畔,荷花初绽,您曾于彼处,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官家女童?”
萧烬眉头骤然紧蹙,记忆的尘埃被这突兀的问题猛地拂开。那似乎已是极为久远、几乎被遗忘在角落的琐事。彼时,他还是个在宫中地位尴尬、不受宠亦无人在意的皇子,每日如履薄冰,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生。
太液池……荷花……
似乎确有那么一次,他在池边柳荫下独自读书,试图寻求片刻安宁,却被一阵急促的呼救与落水声打断。他记得自己当时并未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跃入水中,费力地将那个已呛水昏迷、轻飘飘如同落叶的小女孩拖上了岸。事后似乎有宫人匆匆赶来,他只隐约听闻是某位入宫觐见的官员带来的家眷,具体是谁,早已模糊,甚至那女孩的容貌,在他记忆中也不过是一个苍白的、湿漉漉的轮廓,很快便被更重要的生存争斗所淹没。
“那个女童,”了然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便是如今的礼部侍郎苏承之女,苏婉清,苏小姐。”
萧烬瞳孔微缩。
了然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叙述命运无常的平静:“对当时的苏小姐而言,那不仅仅是简单的救命之恩。在她年幼而惶恐的认知里,那深不见底的池水如同吞噬一切的巨口,而陛下您,在那晦暗无助的深宫一隅,向她伸出的手,将她拉回岸上的那一刻,便如同刺破阴霾的炽阳,成了照进她原本平凡甚至有些压抑的生命里,唯一一道真实而温暖的光芒。”
随着年岁渐长,少女初长成,那份源于溺水被救的单纯感激,在深闺寂寞与对宫中那抹遥远身影的持续关注中,悄然发酵,滋长成了一份无法对人言说、亦无法自拔的、深刻而卑微的相思之情。她深知彼此云泥之别,一个是高高在上、即便落魄亦是天潢贵胄的皇子,一个是臣子之女,这份情愫注定不见天日。她只能将这份心思深深埋藏,如同守护一个易碎的梦境,默默地、执着地,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搜集着宫中关于他的一切零星消息,为他每一次在朝堂上微小的进步而暗自欣喜,更为他后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公与凌辱而感同身受,心如刀割。
“后来,陛下身处逆境,遭奸佞构陷凌辱,龙困浅滩,她虽远在宫外闺阁,却仿佛能亲眼所见,感同身受,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日夜煎熬着她的心。”了然主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对痴儿怨女的叹息,“她见您受苦,自己却连靠近安慰的资格都没有,那种锥心之痛,非常人所能体会。”
直到有一天,或许是命运使然,她不知从何处听闻,京郊重俗寺的了然住持或有些许通玄之能,知晓些常人不知的秘法。这个传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不顾世俗礼法,不顾闺阁清誉,毅然决然地,一次又一次地找上了这座偏僻的古寺。
“她跪在老衲面前,泪落如雨,泣不成声。”了然回想起当时那少女苍白而决绝的面容,那双盈满泪水却异常坚定的眼眸,依旧心生感慨,“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名分地位,只求能助陛下摆脱困境,重获自由与尊严,哪怕……哪怕需要她付出任何代价,亦在所不惜。”
“老衲曾严词告诫她,”了然的语气变得凝重,“逆天改命,干涉既定命数,岂是易事?此乃千难万险之途,需以大决心、大毅力,甚至……需以自身魂魄本源为引,凝成‘往生灯’。此灯一旦点燃,便与施术者魂魄相连,灯燃魂燃,以魂力滋养祈愿,若事成,或可影响命轨一丝;但若强行维系,或最终事不可为,灯油枯竭,灯灭……则魂飞魄散,真灵湮灭,永堕虚无,再无轮回转世之机。”
这是何等惨烈的代价!
然而,面对这恐怖的后果,当时的苏小姐,只是抬起泪眼,倔强地看着了然,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大师,若他能因此摆脱桎梏,得偿所愿,安稳顺遂,纵享这万里江山……我苏婉清这一缕微不足道的魂魄,散了……又何妨?”
在苏小姐日复一日、风雨无阻的苦苦哀求下,在她那纯粹到极致、亦执拗到极致的痴念面前,了然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亦或是,于冥冥天道之中,窥见了这一环亦是命定轨迹中不可或缺的一笔。
他答应了她的夙愿,择吉时,布下秘法。苏小姐自愿剥离部分魂魄本源,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撕裂之痛,将其凝练,终成那一盏看似普通、内里却燃烧着炽烈魂火的往生灯,长明于这清冷禅房之内。
那日复一日、夜复一夜静静燃烧的灯芯,消耗的,便是她最为纯粹而执着的思念、祈愿与……生命。
而这盏以魂为契、以念为焰的往生灯,其光芒所及,其愿力所向,或许,正是搅动了原本稳固的命运轨迹,为那异世之魂——沈娇娇的意外到来,创造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契机与缝隙。
萧烬能在吕氏的严密监控下,意识逐渐复苏,甚至能与沈娇娇共存;沈娇娇的魂魄能恰好在那场选秀的节点,穿越无尽时空,精准地落入他的身体……
这诸多看似巧合的背后,或许,都有这盏无声燃烧的魂灯,以其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在冥冥之中牵引着、支撑着、修正着。
萧烬听完这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地解释了他诸多疑惑的真相,整个人如遭九天惊雷轰顶,僵立当场,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
他从未想过,在自己那些年暗无天日、挣扎求存的岁月里,在他浑然不觉的背后,竟有一个女子,以如此沉默而决绝的方式,为他付出了所有,赌上了她的全部,包括来世。
他猛然想起沈娇娇刚来时,时常在他意识里嘀咕“奇怪,感觉最近运气好像变好了点?”“那个老刁奴今天居然没来找茬?”;想起那些看似巧合的化险为夷,那些吕氏党羽莫名其妙的疏漏……原来,并非全是侥幸!冥冥之中,一直有一盏灯,在为他燃烧,用魂飞魄散的代价,为他照亮前路,驱散阴霾。
“所以……”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嘶哑,几乎难以成言,“娇娇……沈娇娇的到来,也是因为……因为这盏灯?”他需要确认,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灵魂,与眼前这盏燃烧着另一个女子魂魄的灯,究竟是何关系。
“是缘法,也是代价。”了然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盏看似平静燃烧的往生灯上,恰在此时,灯芯又轻轻“啪”地爆出一个细微的灯花,火苗随之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苏小姐的魂灯,以其执念为引,照亮了陛下命途中关键的转折之处,也为那位沈姑娘的意外降临,开启了一道微小的、本不该存在的缝隙。但最终能穿过缝隙而来的是谁,能停留多久,是否能真正改变什么……此非老衲所能掌控,亦非苏小姐魂力所能完全决定。一切,仍看陛下与那位沈姑娘,以及苏小姐之间,各自的缘深缘浅,造化如何。”
萧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了然,落在了那盏燃烧的往生灯上。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恍惚间,他仿佛能看到那跃动的灯焰中,隐约映出了苏小姐那张他早已记不清、此刻却仿佛清晰起来的容颜——那双总是含羞带怯、低垂掩饰的眉眼,此刻在火焰中,却显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这份情债,太重了。
重到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偿还。
而此刻,他胸腔里疯狂鼓动、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却是对另一个因这盏灯阴差阳错而来的灵魂的思念与担忧。
原来,他今日能拥有与娇娇那些争吵、陪伴、心动、乃至最后痛彻心扉的回忆,竟是建立在另一个女子甘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惨烈牺牲之上。
这个认知,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心中五味杂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悲哀,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对命运弄人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