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俗寺静卧于暮色四合的山林深处,飞檐翘角在苍茫的天色下只余模糊的轮廓。寺内香火寥落,古木参天,更添几分幽深与隔绝尘世的寂静。萧烬在山门前便摒退了大队仪仗,只带着凌墨与四名精挑细选、身手卓绝的心腹暗卫,踏着被岁月磨砺得光滑温润的青石板路,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径直穿过前殿,走向后方那座最为清幽僻静的独立禅院。
禅院的门虚掩着,未曾完全闭合,仿佛早已预料到今夜会有贵客临门。一丝丝清冽的檀香气息从门缝中袅袅透出,在这微凉的夜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萧烬略一停顿,并未让侍卫通传,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禅房内陈设极简,一桌一蒲团,一盏青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袈裟的老僧,正背对着门口,盘坐于蒲团之上,身形清瘦,在跳跃的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定。
萧烬尚未开口,那背对着他的老僧却仿佛背后生眼,早已洞悉他的到来,一个苍老却异常平和、如同深山古泉般清澈的声音缓缓响起,不带丝毫意外:
“陛下星夜驾临寒寺,老衲有失远迎。”
萧烬脚步蓦地一顿,心中凛然,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此行刻意微服,轻车简从,并未表明身份,这老僧如何能一口道破?
了然主持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只是手中的念珠捻动不停,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他仿佛能感受到身后帝王的疑虑,不等萧烬发问,便又缓缓开口,反问了一句看似与眼前情境毫不相干的话:“陛下如今乾坤独掌,权柄在握,君临天下,睥睨四方,可曾……真正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萧烬的心上,让他瞬间怔住。若在数月之前,铲除吕氏奸佞,肃清朝纲,将破碎的江山重新整合于掌心,这自然是他隐忍多年、不惜性命也要达成的毕生所愿。可此刻,这四字听在耳中,却只余下无尽的讽刺与锥心的空虚。他得了这万里江山,坐稳了九五至尊之位,却在那场无人知晓的战争里,弄丢了他视若半身、甚至比江山更重的灵魂。这算什么得偿所愿?这分明是此生最大的……失却。
他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了然那看似单薄却透着神秘力量的背影,心中那股因长久寻找而积压的烦躁与一种莫名的不安交织升腾。“大师何出此言?朕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探讨心愿得失。”他声音沉冷,带着帝王的威压,却也难掩那一丝艰涩,“是想请教大师,关于礼部侍郎苏承之女,苏婉清小姐离奇昏迷之事,以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个名字与期盼说出口,“……一个或许与之息息相关的人。”
这时,了然主持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青灯的光芒映照出他清瘦的面容,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的龟裂,记载着岁月的沧桑。然而,与这苍老面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澄澈、通透,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看破红尘的淡然与悲悯。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萧烬,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高深莫测的笑意,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不像是在面对一位执掌生杀的帝王,更像是在打量一位久别重逢、命运交织的故人。
“陛下心中所惑,所念,所痛,老衲或知一二。”了然的声音依旧平和,他缓缓起身,动作并不显老态,走到禅房门口,将那扇虚掩的门轻轻合上,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与窥探,也将这方寸之地化为一个绝对隐秘的空间。“此事关乎因果,牵连甚广,说来话长。陛下,请坐。”
禅房内,青灯如豆,光线愈发昏黄暧昧,将一坐一立的两道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门扉紧闭,如同关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无人知晓其间究竟谈了些什么,只有隐约的、断续的对话声时而流出,伴随着帝王偶尔因极度震惊而发出的压抑低呼,以及更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里,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无声地奔涌、撞击。
一个时辰,在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吱呀——”
禅房的门被从内再次打开。
萧烬迈步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是一种极致的复杂,仿佛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数番轮回——震惊、恍然、不可置信、狂喜的希望与更深的、几乎能将人吞噬的恐惧,种种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激烈碰撞、交织。他站在门槛处,身形似乎有些微的踉跄,仿佛一时无法适应外面清冷的空气与微弱的星光,亦或是无法完全消化刚刚从那老僧口中听到的、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惊世骇俗的真相。他在原地怔愣了许久,夜风吹动他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最终,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了依旧静立于门内的了然主持,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与卑微的祈求:
“那……依照大师所言,她……她还能回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如同捧着一件世间最脆弱、最易破碎的珍宝,生怕一丝惊扰便会使其彻底湮灭,“若有可能……需要多久……她才能回来?”
了然主持站在门内光影交界之处,脸上依旧是那抹平和而莫测的笑意,仿佛早已看穿了所有悲欢离合的结局。他双手合十,对着眼前这位为情所困、几乎失却了一身傲骨的帝王,轻轻颔首,声音缥缈如同来自天外:
“阿弥陀佛。世间万物,聚散离合,生死轮回,皆系于一个‘缘’字。缘起则聚,缘灭则散。若陛下与那位施主缘法未尽,冥冥之中自有牵引,自有归来之期。若……缘尽于此,那便是各归各位,各安天命,强求……反而徒增业障,无益。”
说完这番如同禅偈般的话语,不等眼神骤然变得急切的萧烬再次开口追问细节,了然主持便缓缓地、坚定地关上了禅房那扇厚重的木门。
“砰。”
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青灯依旧摇曳不定。
了然主持并未立刻回到蒲团上,而是缓步走回供桌前,深邃的目光落在那盏看似普通、实则内蕴玄机的往生灯上。那灯芯燃烧得异常明亮、稳定,不时爆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响,在寂静的禅房里格外分明。他凝视着那跳跃不休、仿佛蕴含着不屈意志的火苗,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清澈的眼底,明明灭灭。他微微俯身,仿佛在对着那燃烧的灯芯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又像是在问那冥冥之中,为了某种执念而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之巨大代价的存在:
“值得吗?”
话音未落,那往生灯的灯芯猛地再次“啪”地一声爆响,火苗骤然窜高了一瞬,光芒灼灼刺目,几乎要冲破灯盏的束缚,将整个禅房都照亮了一刹,随后才缓缓回落,却依旧比之前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