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龙涎香依旧在鎏金兽炉中静静燃烧,青烟笔直上升,直到殿梁高处才悄然散开。自从陛下从那场漫长的“昏睡”中苏醒,凌墨作为御前侍卫统领,是少数几个能日夜近距离观察天子状态的人。也正是这份亲近,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变化。
过去的陛下,眼神是复杂难辨的。帝王的威严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跳脱灵动;沉静持重的表象之下,偶尔会闪过让他心跳莫名加速的、近乎顽劣狡黠的光彩。
那时的陛下,会在他汇报宫防时,突然插嘴问一句“凌爱卿,你觉得是朱雀街李记的桂花糕好吃,还是西市王婆家的更胜一筹?”;
会对着帅府那群活宝私下献上的、美其名曰“陶冶情操”的各类“美男图”煞有介事地品头论足,点评哪个“眼神不够正气”,哪个“身姿不够挺拔”;
甚至会在批阅枯燥繁琐的奏折时,对着某份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的请安折子,莫名地轻笑出声,低骂一句“这老狐狸,马屁拍得震天响”。
那种鲜活、生动,甚至有些“不按理出牌”的特质,像一块巨大而独特的磁石,牢牢吸引着凌墨的全部注意,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哪怕内心清楚这份悸动于礼不合、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也依旧无法自拔。他那时坚定地认为,自己怕是得了无可救药的“心病”。
可现在的陛下,醒了,却也仿佛“死”了。
那双凤眸依旧漆黑深邃,却失去了所有灵动的神采,变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古井深潭,冰冷,沉寂,再也映不出丝毫波澜。所有的行为——用膳、批阅、临朝、听政——都精准、高效,完全符合史书上对一代明君的所有要求,严丝合缝,无可指摘。
但凌墨却只觉得,眼前的陛下像一台被完美设定却独独抽走了核心灵魂的精密仪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准确。
他依旧如影随形地护卫在侧,身形挺直如松,手始终按在剑柄之上,保持着绝对的警惕。然而,他再也感受不到那种能让他心弦为之颤动的独特气息。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容颜俊美无俦,身份权势滔天,可凌墨发现自己心里那头曾经横冲直撞、不听使唤的小鹿,好像……撞着撞着,发现前面是堵冰冷坚硬、毫无回应的玄铁墙壁,于是悻悻地、带着点懵懂和委屈,掉头走了。
他好像,也没那么喜欢现在的皇帝了。
这个认知初浮现时,让凌墨自己都感到愕然。那份曾经折磨得他寝食难安、视若洪水猛兽的情感,竟如此轻易地就……消散了?
随即,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释然。他不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地隐藏那份注定无望、甚至可能万劫不复的倾慕,反而可以坦荡地、纯粹地作为一名忠诚的臣属,去观察,去关心这位明显状态极其不对的君主。
他会默默地将陛下案头那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撤下,换上一盏温度恰好的新茶,动作轻缓,不着痕迹。会在陛下对着窗外某处虚空出神良久、连更漏声都仿佛遗忘时,上前一步,用刻意压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提醒:“陛下,申时三刻了,该传膳了。”
这日轮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演武场消耗精力,而是信步走到了帅府。他看到神医苏瑾瑜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面前摆着几个小簸箩,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他正低头细细分拣,眉眼温和,气质清雅如水,在这略显浮躁的帅府里,是为数不多能让人瞬间静下心来的存在。
凌墨脚步顿了顿,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那些形状各异的草药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苏神医,你说……一个人,在经历了一场大变之后,为什么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从里到外,判若两人?”
苏瑾瑜并未抬头,手指灵巧地捻起一片甘草,声音温和:“凌大人是在说陛下吧。”
凌墨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既然已被点破,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自己那段“惊世骇俗”的暗恋心路历程,磕磕绊绊、尽可能简略地讲了出来——从如何被那个“鲜活”的、与众不同的陛下吸引,心神不宁,到如今如何地认识到自己的情感变化,以及现在对陛下那种如同失去灵魂般状态的深切担忧。
苏瑾瑜安静地听着,期间只是偶尔抬眼看一下凌墨纠结的神情,末了,他将手中分拣好的草药轻轻归拢,缓声道:“凌大人,依苏某浅见,你所倾慕的,或许并非男子本身,亦非帝王身份,而是寄寓于其身的,那种蓬勃、生动、不受世俗拘束的独特灵魂特质。当这种特质消失,你的感觉自然就变了。这并非什么断袖之癖,只是慕强慕趣之心,人皆有之,恰如世人皆爱春花之绚烂,秋月之皎洁。”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庭院,望向皇宫的方向,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医者的敏锐与凝重:“至于陛下此刻的状态……魂兮归来,身躯无恙,然神思不属,眉宇间郁结深重,心脉气息沉滞,似有失魂落魄之兆。他并非变得不鲜活,而是……将所有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强行锁进了旁人永远无法触碰的内心深处。他像是在守着什么极其珍贵却已失去的东西,或者……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等待着某个渺茫的奇迹。”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凌墨茅塞顿开。
是啊,他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会笑会闹、有着独特魅力和鲜活生命力的灵魂,而非皇帝的性别或那身象征权力的龙袍。心结一旦解开,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沉重枷锁。
而帅府的其他哥们儿,如今看到凌墨,也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戏谑、调侃和看笑话的眼神了。大家偶尔在值房或庭院里聚在一起,话题总会不自觉转到陛下身上,气氛也随之变得低沉。
李清风摇着折扇,眉头却锁着:“唉,陛下如今也太闷了,上次我汇报江南漕运改革的进展,说了足足两刻钟,他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最后就冷冰冰地说了个准,依议而行。”
王铁柱挠着头,一脸苦恼:“是啊,以前陛下虽然也威严,训起人来毫不留情,但好歹……有点人气儿。现在感觉像在跟一座会移动的冰山打交道,浑身不得劲。”
赵凌对着小镜子理了理鬓角,难得没关注自己的容貌,叹气道:“连我去汇报各宫用度,陛下都只是‘嗯’、‘知道了’,多一个字都没有。凌哥,还是你厉害,说放下就放下了。我们现在是又怕他这冷冰冰的样子,又心疼他不知为何变成这样,这日子过得,憋屈死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达成了一种无奈而忧心的共识:陛下人是回来了,龙椅坐得稳稳的,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但那个让他们又敬又怕、偶尔还觉得有点“可爱”、能镇住场子又带来意外“惊喜”的主心骨,似乎一同消失了。
凌墨听着众人的议论,目光再次投向那重重宫墙之上那片寂寥的、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天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陛下,您到底,把那个鲜活的自己,丢在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