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龙涎香气如同无形的纱幔,弥漫在昭阳殿的每一个角落。
这曾经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气息,此刻却显得格外窒闷。
龙床上,那具沉寂了不知多少时日的身体,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轻振。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眸倏然睁开——是萧烬的眼睛,依旧深邃、漆黑,却失去了所有光彩,如同两潭枯寂了千年的死水,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回来了。
意识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念头都像冰锥,尖锐而寒冷地凿刻着他的神经。他能感受到四肢百骸重新充盈的力量,能清晰地听到殿外细微的风声与更漏规律的滴答声。
视野里是绣着张牙舞爪金龙的明黄帐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却陌生得让他心口阵阵发紧,空落得厉害。
娇娇呢?
这个念头像野火般瞬间焚遍了他刚刚苏醒的灵台,带着毁灭性的焦灼。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眩晕,明黄的锦被从身上滑落。
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刀锋,急切地扫过空荡的龙床,掠过垂手侍立、因他突然苏醒而惊愕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宫人。
没有。
哪里都没有那个会在他脑子里吵吵嚷嚷,会对着凌墨或者什么不知名帅哥的画像流口水,会做出各种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之举,却又在关键时刻与他生死与共的灵魂。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万丈冰山轰然倾覆,将他彻底淹没,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这感觉比之前灵魂被挤压、意识模糊时更甚千百倍。那时他至少能隐约感觉到她的存在,哪怕那感觉微弱如风中残烛,却也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而现在,这具身体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掌控自如,力量充盈,却空旷得像一座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冰冷石壁的坟墓。
一行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滑落,违背了他所有的意志,砸在明黄色的锦缎枕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刺眼的湿痕。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只是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心口的位置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陛下!您醒了!”内侍总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剧烈的颤抖,仿佛看到了神迹。
萧烬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某处虚无,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生气的疲惫:“苏小姐……如何了?”
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最后一丝卑微的希冀。是否……是否娇娇的意识,去了那里?是否那个沉睡的苏婉清身体里,会传来他熟悉的、让他又爱又“恨”的吵闹?
“回陛下,”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头垂得更低,“苏小姐……仍在昏迷中。”
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被这冰冷的回答彻底掐灭。萧烬沉默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重、都要绝望的沉默,如同极北之地的万载寒冰,瞬间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也将整个昭阳殿的空气凝结,压得所有宫人几乎喘不过气,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皇宫都陷入了一种诡异而沉重的低气压中。
皇帝陛下“奇迹般”地康复了,却像彻底换了一个人。
他沉默地用膳,面对满桌的珍馐美味,动作优雅却机械,入口如同嚼蜡;他沉默地批阅奏折,朱笔御批精准、果决,处理政务的效率高得令人心惊,那笔迹却冰冷僵硬,再无半分曾经的……属于“他们”的鲜活气息。
曾经的萧烬,即便是在作为傀儡、受制于人的最黑暗时期,眼底也始终藏着不屈的火焰和隐忍的锋芒。
而后来与沈娇娇共处的那些时光,更是让这位年轻帝王时而威严迫人,时而又会流露出些许难以捉摸的“跳脱”或犀利“毒舌”,甚至偶尔会有些让人瞠目结舌的“奇思妙想”。可现在,那些特质全部消失了,荡然无存。
他像一尊被完美打磨却失了魂的玉雕,行走坐卧皆符合最严苛的帝王礼法,无可挑剔,却毫无生机与温度。
宫人们屏息静气,脚步放得轻了又轻;大臣们谨言慎行,奏报时字斟句酌,生怕触怒这位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的君王;连最得宠、最大胆的妃子,在请安时也不敢轻易抬头。整个金碧辉煌的皇宫,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随时都会溺毙在这无边的寂静里。
没有人知道,这位看似平静无波、威仪日重的帝王内心,正经历着怎样日复一日的、缓慢而残忍的凌迟。
每一次独处,在批阅奏折的间隙,在夜深人静的龙榻上,甚至在朝会时面对黑压压的臣工,脑海里都会不受控制地响起她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就在耳边。
“萧烬,你看这个奏折,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绕啊?写个‘同意’或‘不同意’会死吗?”
“萧烬!快看!今天御膳房做了樱桃肉,红彤彤的,好像比我昨天偷吃的那份还要好看!”
“萧烬……我好像……有点喜欢上我自己了,怎么办,啊啊啊好喜欢啊,啊啊啊好变态啊……”
那些曾经让他觉得聒噪无比、甚至偶尔想要堵住她嘴的话语,如今却成了唯一能温暖他冰冷心脏、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回忆。他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痛恨那晚在镜前,为何没有在她问出“你会偶尔想起我吗”时,给她一个更坚定、更直白的回应,而是让她在不安中落泪。
他想她。
想到骨头发疼,想到灵魂都在颤抖。
这偌大的、守卫森严的皇宫,这万里锦绣的江山,因为没有了她,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变成了沉重而冰冷的枷锁。他夺回了一切,守住了权柄,扫清了障碍,可在她消失的那一刻,所有的胜利都化为了齑粉。
他坐在那至高无上、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龙椅上,接受万民朝拜,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贫瘠得如同荒漠。
内心那个因她离去而撕裂的巨大空洞,日夜不停地呼啸着,疯狂地吞噬着他所有的感知与情绪,只留下无尽的、蚀骨的思念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失去”的痛楚。
他活着,呼吸着,处理着国事,履行着帝王的职责,仿佛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奇迹。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生的……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