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八月下旬,山东,济宁。
这座“运河之都”远比大名府城繁华喧嚣。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与联通东西的汶水在此交汇,形成了天下第一等的水陆码头。
漕船帆樯如林,绵延十数里;两岸商铺鳞次栉比,货栈林立;脚夫、商贾、水手、官吏、士绅、僧道、妓伶……三教九流汇聚,昼夜不息。
运河不仅是经济的命脉,更是一座庞大而精密的利益机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计与富贵。
然而,自六月初,总理河道、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李若星自北直隶大名府巡视归来后,一种微妙而不安的气氛,开始在这座繁华都市的某些阶层中悄然弥漫。
起初只是河道衙门内部一些语焉不详的传闻,随着几位随行李若星前往大名的书办、幕僚在酒酣耳热或“无意”间的透露,消息如同滴入油锅的水珠,迅速炸开,并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
传闻的核心有三:
其一,卢氏水泥,坚若磐石,筑堤修闸,速成耐久,远胜夯土砖石,李部堂青睐有加。
其二,新式快船,无帆自动,逆水如飞,运力惊人,李部堂有意联手漕督仿造推广。
其三,大名府卢氏堂兄弟,简在帝心,或将得朝廷破格擢用,专司此类新奇事务。
这些传闻,在济宁不同的人听来,滋味截然不同。
城南,一座不起眼却门禁森严的三进宅院内,小书房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上等徽墨的清香和雨前龙井的微涩,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凝重。
主人杜文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藏青色直缀,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比甲,看起来像是一位普通的致仕乡绅。
唯有那双微眯的眼眸开合间偶尔闪过的精光,以及指间一枚温润如水却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扳指,暗示着他绝非寻常人物。
他曾官至南京户部郎中,致仕归乡已近十年。
表面悠游林下,实则凭借在户部积累的人脉和对漕运利益的深刻理解,暗中掌控着济宁及周边数县的砖石料供应、部分漕船租赁生意,更是几家大型石灰窑的幕后东主。
在济宁,杜老爷的话,有时比知州的令箭还管用几分。
此刻,他面前的红木圆桌旁,还坐着四个人。
左手第一位,是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指节粗大的老者,姓马,是济宁“瓦作石作联合行会”的会首,手下徒子徒孙数百,城内大小官民建筑、河堤修补,大半需经他手。此刻他眉头紧锁,面前茶杯未动。
挨着马会首的,是个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姓胡,济宁最大的砖窑主兼石料商,与杜文才利益捆绑极深。他不停地用汗巾擦拭着并无汗渍的额头,显得焦躁不安。
右手边,是个精瘦的汉子,目光闪烁,太阳穴微鼓,名叫刘三,人称“刘香主”,是本地漕帮一个小有势力的头目,掌管着几十条驳船和上百号苦力,专做建材运输和码头装卸。他坐得笔直,手却下意识地摸着腰间短匕的柄。
最下首,是个穿着青色吏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乃是济宁州衙工房的一名资深书办,姓周。他低着头,眼睛却不时偷瞄桌上那几封刚刚传阅过的书信。
这些信,来自北直隶大名府,是杜文才安插的眼线快马加鞭送来的。
自河督衙门有意无意放出风声后,杜文才便派出眼线远赴大名府收集情报。
信中详细描述了“水泥”此物的神奇:修补城墙坚不可摧,铺设路面平整如砥,修筑码头速成耐用,且成本似乎远低于传统工料。
更提到,主持此事的乃是大名知府卢象升的堂弟卢象关,此人正借着官府支持,在大名府和小滩镇大兴土木,修筑水泥路和大型水泥码头,势头极猛。
信末还附言,据说总理河道李若星李部堂当时视察后,虽未明言,但似有嘉许之意。
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终于,胡老板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杜公,这…这水泥若真如信中所言,坚如磐石,价廉工速,咱们的砖窑、石场…还有活路吗?
那卢象关搞出这么大动静,要是传到漕督衙门,乃至朝廷,被当成样板推广开来…咱们…咱们可就全完了!”
他想到自家那几十座日夜燃烧的砖窑、雇佣的数百工人、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青砖条石,以及投进去的巨额本钱,就觉得眼前发黑。
马会首重重哼了一声,声音沙哑如磨砂:“巧夺天工?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垒砖砌石,糯米灰浆,那是经过多少朝代验证的!这劳什子水泥,不过海外妖术,能长久?我看未必!只是…”
他语气一转,带上苦涩,“官府若是信了,强行推广,咱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怎么办?
行会里几百号工匠,连带家眷上千口,难道喝西北风去?那卢象关在大名搞工程,听说用了不少流民,工钱给得低,这不是抢咱们正经工匠的饭碗么!”
刘香主接口,声音阴冷:“马老说得是。不止工匠,咱们漕帮的兄弟也受影响。
信里说,那水泥码头修好,装卸都用铁架子(起重机),又快又省力。以后码头活计少了,咱们手下那些靠扛大包、卸货挣辛苦钱的兄弟吃什么?
还有,路修好了,河道护堤结实了,每年朝廷拨下来修河筑堤的银子,那些‘漂没’、‘损耗’,咱们还能沾着边吗?”
他说的“漂没”、“损耗”,是河工款项中被层层克扣的潜规则,漕帮头目往往能分一杯羹。
周书办这时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诸位老爷,还有一桩。下官在工房,看得明白。
以往无论修路、筑堤、建码头,这工料用量、工期长短、人力调配…里头伸缩的余地大得很。青砖可报损耗,石料可虚加方数,灰浆可克扣配比…
这水泥若是标准化了,多少料修多少路,多少工干多少活,几乎一目了然。这…这往后,咱们这些经办胥吏,怕是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他说的委婉,但在座都懂,那就是灰色收入的空间被极度压缩。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杜文才身上。
杜文才慢慢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放下茶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镇定和不容置疑:
“慌什么。”
仅仅三个字,却让躁动的气氛稍稍一凝。
“水泥此物,确有奇效。李若星何等样人?刻板刚直,讲究实据。他能亲往视察而未加斥责,反而默许大名府试用,足见此物并非虚妄。”
杜文才冷静地分析,“卢象升此人,我也略知一二,清流干吏,抱负不小。他支持其弟弄出这般动静,所图恐非一城一地之利。此事,已非简单的商贾争利,或工匠生计之争。”
他目光扫过众人:“而是新旧法度之争,利益格局之变。水泥若推广,受损的岂止在座诸位?
沿运河上下,多少砖窑、石场、石灰矿?多少靠漕运基建吃饭的工匠、力夫、商户?多少指望着河工款项、工程油水的官吏、士绅、漕帮头目?此乃撼动百年漕运根基之事!”
胡老板急道:“那…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
“看着?”
杜文才嘴角露出一丝冷峭的笑意,“树大招风,木秀于林。他卢象关有新技术,有官府支持,看似势不可挡。
然则,我大明疆域万里,人情世故盘根错节,岂是区区一点奇技淫巧就能轻易颠覆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更显力量:“水泥再好,也是人造之物,需人来建,需料来供,需官来准,需民来用。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它便是一堆无用的灰粉!”
马会首眼睛一亮:“杜公的意思是…?”
“联合。”
杜文才斩钉截铁,“单打独斗,谁也挡不住这势头。必须联合所有可能受损的势力,结成同盟。
工匠行会,建材商贾,运输漕帮,地方胥吏,乃至…有远见的士绅。我们要让官府,让朝廷看到,推广水泥,阻力有多大,后果有多严重!”
刘香主舔了舔嘴唇:“具体如何做?请杜公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