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八月中旬,漕运总督驻节之地,淮安。
虽已入秋,但漕督衙门后堂的书房内,依旧闷热难当。冰鉴里残余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烦闷。
漕运总督李待问,年过五旬,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因常年总理天下漕务而显得锐利且布满血丝。
此刻,他正背着手,在铺着厚重青砖的地面上缓缓踱步,官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不时落在书案上那几份摊开的文书上——一份是他月前亲笔起草、关于“试造新式漕船并擢拔专才”的奏疏副本;
另一份是巡漕御史王邦柱数日前从大名府发回的密函;还有几份,则是来自京中不同渠道、语焉不详的反馈抄件。
房门被轻轻叩响,长随禀报:“部堂,王御史到了。”
“请他进来。”李待问停步,转身面向房门。
王邦柱快步走入,依旧是那副御史特有的肃穆神情,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困惑。
他先向李待问行了礼,目光随即也落在了书案那些文书上。
“坐吧,维桢(王邦柱字)。”
李待问抬手示意,自己也回到书案后坐下,没有过多寒暄,“你这次去大名也住了些时日,卢象升那边,还有那卢象关的庄园(基地),近况如何?”
王邦柱在下首坐定,略一沉吟,回道:“回部堂,大名府路港工程已全面动工,卢象升督办甚力,元城县及卢象关的执行也颇见章法。
招募的流民匠户已逾千数,秩序尚可。那庄园……水泥产出稳定,道路修造神速。
还有,高产作物长势颇佳,很快便可收获,若真有传闻之产量,必是大利。庄内其他新奇事物繁多,大棚、铁牛、抽水机……至于那新式漕船……”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卢象关的船队往来南北,效率确实惊人。下官回程时,曾特意留意,其船逆水之速,仍远超寻常漕船。且装卸有奇械辅助,码头秩序井然。”
李待问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王邦柱的汇报,与他之前派出的其他眼线传回的消息大致吻合,甚至更为具体。
卢象关展现出的能力,尤其是那种超越时代的技术和组织力,让他这个掌天下漕脉的重臣,心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是难以抑制的震撼与渴望。他是实务官,太清楚漕运对于大明帝国意味着什么——是血脉,是命门。
每年数百万石粮饷的北运,牵动着九边安危、京师存续。而漕运之弊,积重难返:运军疲敝、漕船朽坏、河道淤塞、沿途损耗盘剥……任何能提升效率、减少损耗的方法,都如同久旱甘霖。
卢象关的无帆快船、高效装卸,乃至其基地所展现的规划与执行力,都像是一把锋利的钥匙,似乎能捅开锈死已久的漕运困局。
但另一方面,是深如寒潭的顾虑与阻力。这把钥匙,太新,太奇,来历太模糊。
“维桢,”
李待问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与紫垣(李若星字)都亲眼见过那船,那水泥,那‘大棚’。确为奇技,亦有实利。
老夫与紫垣月前分别上书,请于江南船厂试造此类新船,并因卢象关通晓此技,谙熟营造,提请陛下破格简拔其为工部都水司机械舟车局主事(正六品),专司此类新式舟车器械之改良、监造。
本以为,陛下正忧心国用,锐意振作,或可允准。如今看来……”
他指了指案上那些抄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王邦柱身体微微前倾:“部堂,京中……阻力很大?”
“何止是大。”
李待问苦笑,“奏疏递上去,如石沉大海。通政司转呈后,便没了下文。老夫通过私谊打听,方知票拟到了内阁,便起了争议。”
“争议何在?”
王邦柱追问。他虽为巡漕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但对中枢决策的细节,了解并不如李待问深入。
李待问眼神微冷:“首要是‘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之论。都察院有御史闻风而动,已准备上本,言‘无帆自动,非妖即怪’,‘聚敛流民,私筑坞堡,其心叵测’。
将卢象关所为,与汉之巫蛊、唐之妖僧相提并论,攻讦老夫‘不务正业,惑于妖人’,提请陛下严查卢氏兄弟,并治老夫失察妄奏之罪。”
王邦柱倒吸一口凉气。这帽子扣得太大,也太毒。一旦坐实,不仅卢象关兄弟性命难保,连李待问的仕途乃至身家都可能受到牵连。
他急道:“此纯属诬蔑!部堂与下官皆亲眼所见,那船、那物,虽有奇处,但绝非妖术,实乃机巧之力,于国于民大有裨益!卢象升在地方官声颇佳,卢象关亦只是营商造物,何来‘其心叵测’?”
“眼见为实,然众口铄金。”
李待问摇摇头,“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工部内部,便有不同声音。”
“工部?”
王邦柱不解,“推广新技,本属工部分内之事,何故反对?”
李待问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抹深意:“维桢,你久在地方,对部院积弊或未尽知。工部都水司,掌天下川泽、陂池、河渠、舟楫、桥梁之政。
机械舟车局虽非显要,但涉及舟车制造、物料采买,亦是油水之地。凭空多出一个‘主事’,且是专司这等闻所未闻的‘新式’器械,这意味着什么?”
王邦柱恍然:“动了别人的盘子?”
“正是。”
李待问点头,“且不说这卢象关出身商贾,从九品散官,骤得六品主事之职,坏了多少人的迁转规矩。
单说他若真去了,凭借其‘海外奇技’,会否重定制造标准?会否启用新的物料渠道?会否触动现有那一整套……嗯,上下其手的惯例?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工部内部,乃至与工部关联的将作、虞衡等衙门,乃至各地官办船厂、物料供应商,多少人会因此不安?
他们或许不明着反对‘新技’,但只需在‘规制不合’、‘耗费过巨’、‘来历不明’、‘难以推广’等理由上稍作文章,再联络言官造势,便足以让此事搁浅,甚至翻转。”
王邦柱听得背脊发凉。他这才意识到,推广一项新技术,远非技术本身可行与否那么简单。
它触及的是一个庞大而僵化的利益网络和官僚体系的惯性。
“还有呢,”
李待问继续道,“户部那边,对试造新船所需的‘特拨银两’颇有微词。如今辽饷、己压得天下喘不过气,国库空虚,每一两银子都要精打细算。
在他们看来,漕船虽旧,尚堪使用,何必另耗巨资试造这‘虚无缥缈’的新船?
有御史甚至翻出旧账,言嘉靖年间曾仿造佛郎机炮船,耗费巨万,终成笑柄。
户部尚书毕自严大人,是理财能臣,亦以谨慎着称,对此事态度……不甚积极。”
王邦柱沉默了。技术、利益、财政、舆论、官场规则……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已经将李待问那份看似合理的奏疏捆得结结实实,拖入了泥潭。
“难道……此事便如此作罢了?”
王邦柱有些不甘。他亲眼见过新船的潜力,若因这些台面下的龃龉而夭折,实在令人扼腕。
李待问沉默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作罢?那也未必。陛下虽未批复,却也未驳回,更未申饬老夫。这说明,陛下也在观望,或者说,留有余地。”
他顿了顿,“关键在于,卢象关那边,能否拿出更硬的‘实绩’,来堵住悠悠众口,也让陛下有更充分的理由乾纲独断。”
“更硬的实绩?”
王邦柱思索着,“是指路港工程?还是秋收的粮产?”
“这些都是,但还不够直接,见效也慢。”
李待问缓缓道,“最直接的,是漕运本身。老夫在想,是否可让卢象关,先以其现有船队,承接部分官运?
比如,从江南押运一批紧要物资或部分漕粮北上。不指望他运多少,但要快,要稳,要损耗明显低于常例。用实实在在的、无可辩驳的漕运数据说话!
同时,他那基地的水泥、高产作物,若能在大名府乃至周边取得显着成效,形成口碑,亦是佐证。”
王邦柱眼睛一亮:“部堂的意思是,以实际效用,逐步推动?绕过一些争议,先做出样子来?”
“不错。”
李待问点头,“但这需要卢象升兄弟的全力配合,也需要时机。眼下,”
他指了指窗外,“秋粮即将开征,漕运即将进入最繁忙时节,亦是各方目光汇聚之时。此时强推,易成众矢之的。需待冬春漕闲,或可寻一稳妥事由,让其船队小试牛刀。”
他看向王邦柱:“维桢,你与卢象升、卢象关打过交道,以为此二人如何?可能担此任?又是否……值得老夫继续押注?”
王邦柱认真思索后,郑重答道:“回部堂,卢象升风骨刚正,才干优长,是能做实事、敢担责任之人。
卢象关……虽行商贾事,但观其言行,似有经纬之才,且对卢象升颇为敬重服从,并非无法无天之辈。
这次探访,下官见其手下招募之人,如那赵明诚等,亦多为务实有能之士。下官以为,此二人,或可为用。至于值不值得……”
他深吸一口气,“下官见识浅陋,但以为,国事艰难至此,凡有一线可能利国利民之新法新器,纵有风险,亦值得一试。总好过因循守旧,坐视江河日下。”
李待问深深看了王邦柱一眼,未置可否,只是道:“且再看吧。京中的风波,老夫自会设法转圜。你那边的巡漕事务,也要留意,莫要让人抓住把柄。至于卢象关的任命……”
他顿了顿,“恐怕要拖上一阵了。甚至,最终能否成行,亦在未定之天。
你找机会,以私人名义,给卢象升递个话,让他兄弟二人心中有数,稳扎稳打,先把手头的事做好,做出无可挑剔的成效来。时机到了,自有分晓。”
“下官明白。”王邦柱起身领命。
他知道,李待问这是在保护卢氏兄弟,也是给这件事留一个转圜的余地。朝堂之争,如涉险滩,急不得。
离开漕督衙门时,淮安城已笼罩在暮色之中。运河上灯火点点,漕船如织,依旧是一派繁忙景象。
王邦柱却觉得,这繁华之下,潜流暗涌。一项可能改变漕运格局的新技术,还未真正扬帆,便已陷入各方势力的无形泥沼。
卢象关那个工部主事的任命,看似一个小小的官职,实则是新旧力量、不同利益集团角力的一个缩影。
他想起卢象关基地里那轰鸣的窑火、平整的水泥地面、还有那逆流疾驰的怪船。
那是一个充满活力与可能性的“小世界”,与外界这沉闷、滞重、盘根错节的大明官场,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卢象关啊卢象关,”
王邦柱心中暗叹,“不知你可知晓,你想要做的,不仅仅是在卫河边修个码头、造几条快船。你是在试图,撬动一扇何等沉重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