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鸟吐出的铁链还在瓦片上响着,沈清鸢盯着那截断链,没动。侍女低头退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她转身回桌前,提笔写下第一行字:“三月十七,昴宿移位,主杀劫将至。”
写完,她停了一下。窗外铜铃又响了一声。
她没抬头。
纸墨送来了,她开始誊录星图轨迹,把昨夜发现的血迹走向、匕首位置、密图山形全部归整。她知道时间不多。云家的人已经动手,商队失联,边关战报被截,五世家会盟帖突然送达——这不是巧合,是逼人站队。
她必须看清谁可信。
裴珩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转了一圈。昨夜他没出现,也没传信。可她记得他上次在烛火下看地图时的眼神,不是纨绔该有的样子。他转玄铁戒的动作太稳,说话节奏太准,连醉酒时的脚步都带着分寸。
她收起笔,起身换衣。
春水宴设在城南水榭,江南商会为稳民心办的局。她穿了月白锦缎襦裙,外罩银丝暗纹半臂,腰间挂玉雕十二律管。琴由侍女抱着,她步行出门。
天刚擦黑,水榭灯火通明。画舫连成一片,丝竹声从湖面飘来。她踏上浮桥时,听见里面传来笑声。
裴珩坐在东侧席上,身边围着三个歌姬。他一手执酒杯,一手勾着最靠近那人的手腕,嘴里说着什么,引得众人娇笑。他头发微乱,衣襟敞开一角,脸上带笑,眼神却没落在任何人身上。
沈清鸢在西侧落座。
乐师请她奏一曲。她点头,侍女将琴摆好。她伸手抚弦,试音两下,声音清亮。
“今夜良辰,不如奏《凤求凰》,应应景。”她说。
琴音响起。第一段平缓温柔,像是春风拂柳。她指尖轻挑,共鸣术随音波散开,悄悄探向裴珩的方向。
她没感受到紧张或防备。他的心跳平稳,呼吸均匀,像是真沉在欢场里。可就在第三个变调时,她察觉到一丝异样——靠得最近的那个歌姬,发间有股极淡的香气。
不是胭脂,也不是头油。
是花香。冷的,带点涩味。她只在一本古籍上见过记载:北境魔教独有的夜昙花,三年开一次,活人触之皮肤发麻,死人闻之尸身不腐。
这女人不该有这种味道。
沈清鸢手指一顿,故意弹错一个宫音。音波震荡空气,形成短暂共振。
裴珩袖口“咔”一声轻响。
暗器匣弹开一线。寒光闪过,三枚细针露了出来。针尾刻着蟠龙纹,排列成三角。暴雨梨花针。皇族秘制,见血封喉。
裴珩立刻合拢袖子,笑着举杯:“哎呀,酒洒了,惊扰美人了。”
他左手指节收紧,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转了半圈。
沈清鸢低头继续弹琴。她没再出错。琴音回归正调,缓缓推向高潮。她的手很稳,心也稳。
她知道了。
这个人不是来寻欢的。他是来传递消息,或者接收指令。歌姬是媒介,香气是信号,而那枚暗器,是他随时准备动手的证明。
他装疯卖傻,是为了藏住真实目的。
琴声结束,满座掌声。有人叫好,说沈小姐一曲动人心魄。她轻轻点头,放下拨片。
裴珩那边传来笑声。他又灌了一口酒,搂着歌姬肩膀,嘴贴过去,像是要亲她耳垂。那人咯咯笑着躲开。
沈清鸢端起茶盏。青瓷斗笠盏里是雨前龙井,她吹了口气,喝了一小口。
她没走。
宴会继续,歌舞升平。她坐在原位,看裴珩如何演这场戏。他喝得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放肆。可她注意到,他每次举杯,酒都只沾唇,从未入喉。他摔杯子时,手腕角度控制得刚好避开要害。他看似失控,实则每一步都在计算。
一更天时,有人提议行酒令。
轮到裴珩,他摇晃着站起来,手里还抓着酒壶。他眯着眼,指向沈清鸢:“那位美人……过来陪我喝一杯?”
全场安静。
沈清鸢看着他。
他脸上是笑,眼里没有笑意。他在试探她会不会接招。
她放下茶盏,起身。
一步步走上前。裙摆扫过席毯,发出细微摩擦声。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裴公子醉了。”她说。
“我没醉。”他咧嘴,“我就想看看你近看长什么样。”
他伸手,朝她脸颊摸来。
她不懂。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她皮肤时,她脚下退了半步。同时右手抬起,袖中滑出一根细铜丝,搭在琴弦上。
“铮——”
一声急音炸响。
裴珩手猛地收回,袖中机关再次触发,暗器匣弹开又合上。他皱眉,看向琴。
沈清鸢已收回铜丝,像是什么都没做。
“琴弦松了。”她说。
裴珩笑了下,不再伸手。他转头对旁边人说:“这姑娘不好骗,算了。”
他重新坐下,靠在软垫上,闭眼假寐。
沈清鸢回到自己位置。她没再碰琴。
二更天,宴会散去。宾客陆续离开。她让侍女先回府,自己留下整理琴具。
裴珩被人扶着往外走,两个歌姬一左一右架着他。他脚步踉跄,嘴里哼着小调。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短。
但他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转了一整圈。
她低头系琴匣带子,没回应。
人走空后,她站在原地没动。湖风吹进来,吹动帷帐。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白天药堂送来的反馈。
铜丝上沾过两种东西:一种是普通桐油,用于保养琴弦;另一种是微量朱砂粉,与密阁旧卷封印所用相同。
她把纸折好收起。
然后她走出水榭,沿着湖岸往北走。走了约一炷香时间,拐进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有扇小门,她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
门开了条缝。
她进去。
这是听雨阁在城中的暗室。灯亮后,她坐到案前,打开随身携带的《心弦录》,提笔写下:
“三月十七夜,春水宴。裴珩现身,伪装浪荡,实则清醒。身边歌姬染夜昙香,疑为北境联络人。其袖藏暴雨梨花针,皇族制式。试探时以错音触发机关,确认其戒备未除。此人可用,暂不揭破。”
写完,她合上册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眼。
门开,墨九站在那里。他戴着青铜傩面,手里拿着一封信。他走进来,将信放在桌上,退出去,关门。
她拆信。
是裴珩的笔迹。
“药堂查到了铜丝来源。是你母亲当年从密阁带出的七根之一。其余六根,分别在谢家、云家、萧家、边关大营、皇宫内库、以及……我手中。”
她看完,把信扔进灯焰。
火光映在她脸上。她没眨眼。
她起身走到墙边,掀开一幅挂画,露出后面的地图。她用朱笔在七个位置标点,然后连成线。
线交汇处,正是镜湖后的断崖。
她盯着那个点。
外面传来打更声。三更。
她转身出门,沿原路返回。走到巷口时,她停下。
对面屋檐上站着一个人。
黑衣,高瘦,左眉骨有道疤。
裴珩。
他没戴面具,也没装醉。他静静看着她,手里把玩着一枚铜丝。
她看着他。
他开口:“你去了药堂。”
她没答。
他问:“你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