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爷子说过这事儿。”
袁克轸难得地叹了口气,“开滦矿,可惜了的啊!”
“也没什么,今天听了袁了凡一席话,我也想通了,一切不过是天道好还。
当年既然功亏一篑,那就是时候不到,那一篑看起来像是一篑,其实很可能就是千里之遥。”
周学熙呵呵一笑,笑声却没有温度。
说是放下了,但事儿可以放下,伤痕却难以愈合。
这副对联,是周学熙心中的一根刺。
开滦煤矿,那是他与英吉利人的一场战争。
经过漫长的鏖战,机关算尽,胜利在即,却是功亏一篑。
当年开平矿被英吉利人强占,能源是国家命脉,怎能掌握在洋人之手?
周学熙决心把矿夺回来。
用武是不可能的,只能用计。
周学熙有计。
他新开了一个滦州矿。
这个滦州矿,规模十倍于开平矿。
阴险的是,这个矿是绕着开平矿开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将开平矿团团围住。
开平矿别说卖煤,就是上个大号,都要打滦州矿过,这叫“以滦制开”。
英吉利人被恶心坏了,双方互怼,打价格战。
这一打,就是足足三年。
英吉利人财大气粗,为了挺过这三年,周学熙到处借钱,就差将自己老婆孩子搁当铺了。
三年之后,英吉利人血本无归,只能低头,开始和周学熙谈判,愿意让他花钱赎回开平矿。
开价270万英镑,一番勾心斗角唇枪舌剑,周学熙将其压到了178万英镑,成交。
合约都摆上了案头,只差摁手印了,武昌枪响。
英吉利人鸡贼,赶紧撤回合约,隔岸观火。
周学熙也去了京城,此事搁浅。
最后的结局,不是滦州矿吃了开平矿,而是开平矿吃了滦州矿,是为开滦矿。
偌大的开滦矿,管理权归了英吉利人,因为华国居然只占股四成。
周学熙得了消息,一口热血喷在这副对联之上,大病三月。
几年前周学熙挂冠兴业,根子在这儿就埋下了。
“都说看开了,怎么还是儿女之态!”
周学熙沉默一阵,轻轻打了自己一下,慨然一笑,跟袁克轸说起了正事儿。
说的是今天夷园之事,除了给曹锐测字没说,其它都说了。
“嚯,那小子成华新的大股东了,可以啊,他也不说一声,是怕我要他请客不成?”
袁克轸笑了两声,又说起徐世昌的评价来,“徐叔儿那双眼睛,没的说,确实毒辣!”
周学熙微笑着看着他,“进南,你与袁了凡相交莫逆,在你眼中,那袁了凡又是何许人呢?”
他这话说得轻巧,但却很是郑重。
周学熙不是曹二王三,每下一注,他都是慎之又慎。
“您这算是问着了,他是何许人,我压根儿没想过啊。”
袁克轸一摊手,带着几分戏谑之色,“不过这也不打紧,我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但我知道一件事儿……”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容一丝丝敛起,正视着周学熙,沉声道,“假如说,我袁八有一天走了背字儿,遇上嘛过不去的槛儿,需要托付妻女,我托付的,不会是我那三十多个兄弟姐妹,也不会是你这个大舅哥,而是他,袁凡袁了凡!”
一阵南风从窗棱中挤进来,摇动灯泡,光影晃了几晃,又重新定住。
“那是自然,善不为官,义不经商,我把这两样都占全了,哪里值得托付妻子?”周学熙自嘲地笑笑,不以为意。
袁克轸这个话,没有评价,胜似评价。
他岔开话题,问道,“这几天你在合计营生,有想法了吗?”
“有了。”袁克轸捧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撇着上面的浮沫,“我准备开一家车行。”
“车行?”
周学熙眉头一皱,显然是不看好,“这个槽里抢食的太多了吧,而且……”
洋车行进入门槛不高,这些年膨胀得厉害,京城的车行没个数,估计都不下五六百家了,津门固然没这么多,也是卷心菜。
而且,车行的钱不太干净,说白了就是靠喝车夫的血,干这个的大多都是不黑不白的,实在不体面。
“不是,嘿,我说,您这茶可不怎么样啊!”
袁克轸嫌弃地放下茶杯,盖上盖儿,“大舅哥你可是想错了,我想开的不是洋车行,是出租车行。”
“出租车行……可以啊,进南,这门营生还真是可以干。”周学熙只是微微一怔,马上就做出了判断,袁克轸的眼光不错。
这年头汽车是个稀罕物件儿,津门的有钱人多,小汽车却少,出租汽车的确站在风口上。
这也不是嘛新鲜事儿,京津地区在四五年前就已经有了,那出租车起步就是十块现大洋,跟绑票似的。
“是个好营生,不过……”
周学熙锁上的眉头并没有解开,“这钱怕是不太好挣,有些烫手啊!”
“是啊,要是不烫手,怎么就只有洋人干这个,华人就没人入行呢,难道就我袁八长了脑子?”
十年前,津门就有了第一家车行美丰车行,这几年又有了出租车行,但不管是卖车还是租车,无一例外,全是洋人开办,华人都玩不转。
这种华人眼红却又玩不转的买卖,毋庸置疑,出租有风险,入行宜谨慎。
袁克轸的笑声中带着讥诮,“所以啊,我还得再合计合计,拉几口人进来,我就那么点儿本钱,可不能让那些洋狗子土狗子给吞了。”
***
“月亮戴草帽了,端午节要在水里过了。”
今晚的月色朦朦胧胧,跟发了霉似的,隔着无尽量的距离,都能闻到那股子水气。
按照津门人的说法,“月毛咧嘴,船不下水”,还别不信,这月亮毛,比猴儿毛还灵。
袁凡将八大的安晚册放在石桌上,嘀咕了一句。
这本册子他已经看过多遍了,每看一遍,心里就仿佛被洗过一次。
安晚这个词儿,是八大自创的,大概的意思,就是“安度晚年”。
在他看来,虽然垂垂老矣,但不该是行将就木混吃等死,应该自己找乐。
八大能找的乐,与众不同。
他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思飞渡,任意东西,朝北海而暮苍梧,这叫“卧游”。
以卧游来结束人生这场游戏,这叫“安晚”。
安晚是八大独创,卧游却不是。
卧游这事儿,干的人还不少,最早的是南北朝时的宗炳。
宗先生是一位资深驴友,一辈子不是旅游,就是在旅游的路上。
等到老了,腿脚不好了,爬不动山游不动水了,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你丫这下可以老实了吧,憋不死你!
可惜,想看宗先生的笑话,地球上怕是没人有辣么大的脸盘子。
他会画画儿,他将自己游玩过的地方全都画下来,一组一组地挂在卧室,自己只要宅在家里,窝在床上,眼睛往东一转,天涯,往西一瞟,海角。
宗先生的这一套,玩得实在是潇洒,收获了不少迷弟,八大也是其中之一。
山河破碎,满地腥膻,还不如独卧一榻,游览故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