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口,看着远骞的鸟雀。
这人身形高大,眉目之间与曹锟有些相似,但却瘦得多了,大号的军服下,有些空空荡荡。
他就是曹锐,曹锟的臂膀。
这地儿原本是曹锐的官署,去年他将这儿让给了王承斌,自己跑去京城,主持曹锟的总统大业。
为了这个事儿,曹家把能押的宝都押上了,要是谁敢挡路,那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曹锐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口中说笑,眼底却是没有半分笑意,“孝伯,你这么大一个省长,居然还吃个迤东土,也不嫌跌份儿?”
要说大烟这玩意儿,本来产自天竺。
后来李中堂巧施妙计,让人在西南种烟,来一招“以土制洋”。
这一记妙手打出来,没个三五年,天竺的洋烟就溃不成军,华国成功实现了烟土自由。
现如今华国烟土,好在西南,西南烟土,好在云南,云南烟土,又好在迤南。
虽然云南的土都叫马蹄土,但迤南土比迤东土贵了差不多一倍。
没办法,那是种植普洱茶的地方,那地儿出来的土,滋味儿当然不同。
“嚯,还得是四爷这嘴……”
王承斌从后面上来,他比曹锐稍小几岁,看着要精干不少,他啧啧两声,“跌份儿就跌份儿吧,我这点脸面不值钱,只要能给仲帅铺路,怎么着都值当。”
“三哥也不在跟前,你跟我说这个有个嘛用?”
曹锐笑道,“你这堂堂一方诸侯,连口烟都要将就了?”
他的笑很有特点,是先将嘴巴咧开,张成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再从黑洞之中发出不同的笑声。
“我的四爷耶!”王承斌一脸苦笑,连东北大碴子味儿都出来了,“现在这节骨眼上,一块钱都有它的用处,造迤南土的话,一天二十块都扛不住,我这嘴也不刁,就凑合着对付几口迤东土吧!”
曹锐不再跟他纠结烟土,双手扶着窗台,嘴巴咧开,却没有笑声,“津门那些个坐地虎,还是惜金如命,不肯给咱老曹家这个面儿?”
“欸!”王承斌叹了口气,话在嘴里含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那些个商家,说到底还是在望风向,那两面旗子还在扛着,他们凭什么给咱们这个面儿?”
“也是,周学熙是什么人?两江总督的公子爷,卞荫昌是什么人,津门八大家卞家的家主,咱姓曹的又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卖布头的吗?”
曹锐嘴巴里吐出来几个“嗤嗤”之声,沉默了一阵,“周学熙那老狐狸,腰带上绑着不少老东西,一时不好下死手,那卞荫昌可就是津门一土财主,这也拾掇不下来?”
王承斌声音有些虚,“前几天,杨梆子让人去绑卞荫昌来着……”
“人呢?”
“人没绑着,反而下手的三人没了。”
“死了?”
“死了!”
“呵呵!”
曹锐轻轻笑了两声,拍了拍窗棱,突然问道,“孝伯,杨梆子这个警察厅长,干了有十年了吧?”
“他是民国二年接的我的手,到如今算十一年了!”
听曹锐的语气有些不善,王承斌委婉地道,“四爷,杨梆子办事还是……”
“老王,”曹锐不由分说地截断王承斌的话,“那杨梆子是个打更的出身,没读过书,你去跟他说一个故事。”
一只乌鹊从屋顶掠过来,落入曹锐的眼帘,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停住话头,撸下手腕的金表,盯着前方。
“嗖!”
曹锐右手一挥,一道金芒破空掷出。
“嘎!”
一声凄厉悲鸣,乌鹊应声而落。
“啪!”
那块金表在击中乌鹊之后,抢先坠落,摔在青石地面上,一声脆响之后,表壳崩飞,齿轮散落。
“吧嗒!”
乌鹊的翅膀无力的扇了两下,斜斜地掉在地上,两个细小的齿轮滚了过去,遮住了乌鹊的眼睛。
曹锐的眼底闪过一丝满足,咧嘴笑道,“老王,你就去告诉杨梆子,跟他说武则天的驯马三策。”
当年唐太宗有匹烈马,桀骜不驯,武则天献了三策。
先用铁鞭抽它的屁股,服不服?
不服,再用铁锤砸它的脑袋,服不服?
再敢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不用再驯了。
曹锐眼中寒光闪烁,“这三策,我瞧着挺好。对付不服管教的烈马固然有效,收拾那些懈怠无用,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马,应该也一样使得!”
“四爷,这个……好吧!”
王承斌喉结咽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上来揽住曹锐的肩膀,关切地道,“四爷,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放心,我给仲帅拍过胸脯,钱,我一定会搞足的!”
“轰隆!”
明晃晃的高天,厚厚的乌云毫无征兆的盖了过来,一声炸雷在九天劈响。
曹锐精神一震,将肩上的手移开,张开双臂,仰头望天。
一阵狂风卷过,那乌云眨眼间又消失了,似乎只是目眩了一霎。
“老王,你看看这天,听听这雷!”
曹锐冰冷地大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说,怎么就有那么些人,不懂这个道理呢?”
***
夜,周公馆。
这间书房原本叫“止庵”,现在止庵的牌匾已经摘下了,书桌上是刚题的“夷庵”,敦厚宽博,恍若挟太山超北海的力士。
一盏电灯吊在屋顶,灯光微黄。
周学熙握住话筒的手微微泛白,“崇质,你要干的事儿,就是拖,拖到拖不下去了,就认怂给钱……对,你复述一遍……行了,就这样,这段时间会很艰苦,你多费心!”
搁下话筒,周学熙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让他的心情稍稍平复。
虽然对策已定,但真正做起来,还是很难。
电话那头,是他的得力干将叶崇质,是安庆老友叶元琦之子,这些年一直跟着叶崇质,现在是华新纱厂的坐办。
叶崇质在跟随周学熙从商之前,曾任津门巡警道,手腕既灵活又强硬,是实行拖刀计的不二人选。
“吱呀!”
房门轻动,袁克轸走了进来。
他打量着这处书房,虽然他与周学熙是亲戚,但这儿他还真没进来过。
这间书房,是周学熙的精神领地,很少邀人进此。
“进南来了,”周学熙也没起身,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偏头问道,“知道这副对联是什么出处吗?”
清冷的灯光,将他身后的对联涂了一层昏黄,“孤忠惟有天知我,万事当思后视今。”
取法的是黄山谷,笔势纵横,如长枪大戟,下联的落款处,还有几朵深沉的印迹。
那是周学熙的一口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