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翼防线所在的鹰嘴崖,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鞑靺人的冲锋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悍不畏死地撞击着摇摇欲坠的营垒。
箭矢如蝗,巨石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真实的、灼烧肺腑的痛感。
阿弃伏在一处残破的矮墙后,身上那件不合体的皮甲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污和泥泞。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捡来的、卷了刃的腰刀,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白。
周围的喊杀声、濒死的哀嚎、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如同狂暴的交响乐,冲击着他“正常”的耳膜,带来真实的、震耳欲聋的恐惧。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玄色的身影,如同礁石般屹立在战线最前方。
厉霆的强弓每一次张开,都必然有一名鞑靺将领应声落马。
他的长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凄艳的血花。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战神,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维系着这条即将崩溃的防线。
可鞑靺人太多了。
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厉霆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那道玄色的身影,也开始被越来越多的敌人包围,如同狂涛中的一叶孤舟。
阿弃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碎裂开来。
那真实的、撕心裂肺的担忧,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不懂战阵,不会武艺,冲上去只能是送死,甚至可能成为厉霆的累赘。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道他仰望、眷恋、甚至绝望地爱慕着的身影,在敌人的围攻下,动作似乎比之前迟缓了一丝,玄色的衣袍上,深色的污迹在不断蔓延……
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烁。
他记得厉霆教他下棋时说过的话:“有时,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若能舍,或可盘活全局。”
他记得厉霆审视舆图时,曾指着鹰嘴崖后方一处极其险峻、几乎无人能攀爬的断崖,说过一句:“此地若失,全局危矣。”
而此刻,一小股鞑靺精锐,正试图沿着那条几乎不可能的道路,迂回包抄!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
他丢掉了手中无用的腰刀,像一只灵巧却决绝的狸猫,借着战场上混乱的掩护,朝着那片断崖的方向,逆着人流,拼命奔去!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
或许,是那株汲取了他全部生命热量的毒苗,在最后时刻,绽放出的、最妖异的花朵。
他攀上陡峭的岩壁,碎石在他脚下滚落。
粗糙的岩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带来真实的、尖锐的痛楚。
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在下方苦战的玄色身影。
他终于爬到了断崖上一处突出的、堆放着些许滚木礌石的平台。
这里原本应有守军,但此刻,显然已被调往了更吃紧的前沿。
他看着下方那支正在艰难攀爬、试图完成致命一击的鞑靺小队。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动了一块巨大的、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滚木!
“轰——!”
滚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沿着陡峭的崖壁,呼啸而下!
正在攀爬的鞑靺士兵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横祸砸得人仰马翻,惨叫着坠入深谷!
这巨大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战场上不少人的注意!
包括正在苦战的厉霆。
他挥剑格开一名鞑靺百夫长的劈砍,猛地抬头,望向断崖!
逆着血色残阳刺目的光晕,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崖边、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身影。
是阿弃!
那一刻,厉霆那双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恐慌”的情绪,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了他坚不可摧的心脏!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做什么?!
几乎就在厉霆抬头的同一瞬间,崖壁另一侧,一名未被滚木波及的鞑靺神射手,也发现了坏他好事的阿弃!
那射手眼中凶光一闪,张弓搭箭,淬了毒的箭镞在夕阳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瞄准了崖壁上那个毫无防备的、清晰的目标!
“不——!”
厉霆发出了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嘶吼!
他想要冲过去,想要阻止!
可身前的敌人如同潮水般涌上,将他死死缠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咻——!”
毒箭离弦,带着死神的尖啸,破空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阿弃站在崖边,也看到了厉霆望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剧烈的震动与……惊怒?
他忽然笑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能看到他为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似乎,也值了。
他看到了那支射向自己的毒箭。他没有躲,也躲不开。
他甚至向前微微倾了倾身体,仿佛是在迎接。
“噗嗤——”
箭矢入肉的闷响,真实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猛地炸开!
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彻底,与他过去十几年所熟悉的、任何扭曲的欢愉都截然不同。
是纯粹的,终结一切的……真实的死亡之痛。
他的身体晃了晃,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高高的断崖上,翩然坠落。
血色残阳的光芒,为他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凄艳而决绝的金边。
他最后看到的,是厉霆那双仿佛瞬间碎裂开来的、充满了无法置信与某种他从未读懂过的、深刻痛楚的眼睛……
真好……
他想。
原来,死在他面前,也能让他……这样看着我。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