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沅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里睁开眼的。
不是古籍修复室里熟悉的樟木香气,也没有台灯暖黄的光,只有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灌,呛得她胸腔发疼。慌乱间,她似乎抓到了一片冰凉的锦缎,下一秒便被一股力道拽出水面,狼狈地趴在岸边的青石上咳嗽,额前湿透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视线模糊得厉害。
“姑娘为何深夜在此投湖?”
清冽如寒玉相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清沅咳得发懵,抬手抹了把脸,才勉强看清眼前的人。玄色锦袍绣着暗纹,腰间系着玉带,墨发用玉簪束起,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下颌锋利的线条,眉峰微蹙时,眼底像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
这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个时代。
她明明前一刻还在修复那本刚收来的南宋古卷,指尖触到卷尾那方朱砂印时,古卷突然发烫,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再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身上穿的是素色襦裙,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身后是泛着冷光的湖水,而眼前的男人,活脱脱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贵胄。
“我……我没有投湖。”苏清沅嗓子发哑,刚想解释自己是“凭空出现”,却猛地反应过来,这话要是说出口,怕不是要被当成疯子。她攥了攥湿透的裙摆,低头斟酌着措辞,“许是夜里路滑,不慎失足……多谢公子相救。”
男人没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掠过她冻得发白的嘴唇,又落在她手腕上那串半旧的银链上——那是苏清沅戴了十年的物件,链尾坠着个小小的银质书签,刻着她的名字。这串现代工艺的银链,在这古意盎然的场景里,显得格外扎眼。
“此地偏僻,姑娘孤身一人,恐有危险。”他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冷淡,却递过来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我府中离此不远,可先去暂避,待明日再做打算。”
苏清沅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眼底的霜似乎淡了些,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她实在没有别的去处,便接过外袍裹紧身子,小声道了句“多谢”。
男人转身引路,步伐从容,苏清沅跟在他身后,才发现他走路时左腿微跛,虽不明显,却让他那身生人勿近的贵气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破碎感。她不敢多问,只默默记在心里,一路跟着他穿过抄手游廊,进了一座雅致的宅院,院角种着几株梅树,虽未开花,却已见风骨。
“这是西跨院,你且住下。”男人站在院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我是这永宁侯府的主人,萧璟渊。有何事,可吩咐下人。”
苏清沅愣了愣——永宁侯府?萧璟渊?她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直到当晚,伺候她的老嬷嬷絮絮叨叨说起“侯爷三年前在战场上伤了腿,又遭了家变,才搬回这老宅避世”,她才猛地想起,自己白天修复的那本古卷里,似乎就提过一位“靖康年间永宁侯萧氏,因遭诬陷谋逆,满门抄斩,唯遗孤璟渊逃脱”。
原来她穿进了这本古卷记载的时代,而救了她的萧璟渊,竟是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前朝遗孤。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沅暂时以“远房孤女苏氏”的身份留在了侯府。萧璟渊待她不算亲近,却也不算冷淡,每日会让下人送来伤药和暖身的汤羹,偶尔在书房遇到,也会问她几句适应得如何。
苏清沅性子本就温和,又懂古籍修复,日子久了,便主动提出要帮府里整理那些积灰的旧书。萧璟渊起初没同意,直到有一次,他看到苏清沅蹲在书房角落,正用细如牛毛的针,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撕裂的书页拼合起来,指尖沾着浆糊,却半点没弄脏纸页。
“你懂这个?”萧璟渊走过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页上——那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本《诗经》,当年家变时被撕得粉碎,他一直没舍得扔,却也没本事修复。
苏清沅抬头,笑着点头:“我以前就是做这个的,修复古籍。”她说得简略,没提“现代”二字,只拿起一页拼好的纸,“你看,这样拼合后再托裱,就能恢复原样了,就是费些功夫。”
萧璟渊的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暖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格外柔软。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便拜托你了。”
从那以后,苏清沅便成了书房的常客。每日清晨,她会带着自己调制的浆糊和细针过来,坐在窗边的矮凳上修复旧书,萧璟渊则在案前处理事务,偶尔抬头,便能看到她认真的模样——有时会为了一片碎纸皱眉,有时会因为拼好一页而露出浅浅的笑,像株悄悄在他心里扎根的春草,慢慢驱散了他心底的寒意。
日子久了,两人的话也多了起来。苏清沅会跟他说些“家乡的趣事”——其实是现代的生活,比如“家乡有能载人的铁鸟”“有能千里传声的匣子”,萧璟渊虽觉得离奇,却听得认真,偶尔还会追问几句。而萧璟渊也会跟她说起自己的母亲,说起小时候在侯府的日子,说起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家变,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痛。
“我总想着,要是能找到当年诬陷我父亲的证据,就能还萧家一个清白。”一次晚饭后,两人在院角的梅树下散步,萧璟渊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可这么多年,我查来查去,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苏清沅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月光下,他的眉头紧锁,眼底满是迷茫,再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她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像安慰朋友一样:“会找到的,只要没放弃,就总有希望。”
萧璟渊转头看她,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独自背负的沉重,似乎轻了些。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轻声道:“谢谢你,清沅。”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没有称呼“苏姑娘”,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苏清沅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耳尖悄悄红了。
感情的升温,往往藏在细微的日常里。萧璟渊会记得她不吃辣,每次传膳都会特意吩咐厨房做清淡的菜;会在她修复古籍时,默默为她披上披风;会在她想家时,陪她坐在院角看月亮,听她说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乡事”。而苏清沅也会记得他腿上的旧伤,每逢阴雨天,都会提前备好暖炉和伤药;会在他处理事务到深夜时,为他端去一碗热粥;会在他因为查不到线索而烦躁时,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帮他整理那些杂乱的卷宗。
直到那天,萧璟渊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伤,脸色苍白。苏清沅吓得连忙扶他坐下,解开他的衣襟,看到他胸口有一道深深的刀伤,还在渗血。
“怎么回事?”苏清沅的声音发颤,连忙拿出自己平时备用的消毒棉片——那是她用现代带来的酒精和纱布自制的,一直没敢拿出来用,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
“遇到了当年陷害我父亲的人的手下。”萧璟渊咬着牙,额头上渗出冷汗,“他们察觉到我在查他们,想灭口。”
苏清沅的手顿了顿,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又疼又气。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片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却还是让萧璟渊皱了皱眉。“忍一忍,”她抬头看他,眼底满是担忧,“很快就好。”
处理完伤口,苏清沅扶着萧璟渊躺下,又给他盖好被子。萧璟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清沅,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在一起很危险?”
苏清沅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安,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她心里一软,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危险又怎么样?我既然留在你身边,就不会走。再说,我们一起找证据,总会有办法的。”
萧璟渊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声音低沉而认真:“清沅,等我还萧家清白的那一天,我便娶你。”
苏清沅的心跳瞬间加速,脸颊发烫,却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从那天起,两人不再只是相互陪伴的朋友,而是有了共同的目标和约定的恋人。苏清沅开始更仔细地整理那些旧卷宗,希望能从中找到线索,而萧璟渊也更加谨慎,一边查案,一边护着苏清沅的安全。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苏清沅在整理萧璟渊父亲当年的书房时,发现书架最顶层的木板是松动的。她搬来凳子爬上去,打开木板,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木盒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泛黄的密信,上面记载着当年宰相李林甫诬陷萧家谋逆的证据——包括伪造的书信和贿赂官员的账目。
“萧璟渊!你快来看!”苏清沅拿着密信,激动地跑去找萧璟渊,连伞都忘了打,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
萧璟渊看到密信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颤抖着手打开密信,一行行看着上面的字,眼眶渐渐红了。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他抬头看着苏清沅,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颊,她却笑得格外灿烂,像雨后的阳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清沅,”萧璟渊走过去,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哽咽,“谢谢你,谢谢你……”
苏清沅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颤抖,也红了眼眶。她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好了,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的。”
有了密信作为证据,萧璟渊很快联系上了当年父亲的旧部,一起将李林甫的罪证呈给了当今皇帝。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最终李林甫被革职查办,萧家的冤屈得以洗刷。
平反那天,萧璟渊带着苏清沅回到了重建后的永宁侯府。府里张灯结彩,旧部和亲友都来道贺,萧璟渊却只是拉着苏清沅的手,站在当年母亲种下的那株梅树前——如今梅树已开花,雪白的花瓣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雪。
“清沅,”萧璟渊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精致的玉簪,簪头雕着一朵梅花,“当年我母亲说,要给我娶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如今,我找到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苏清沅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和期待,笑着点头,泪水却忍不住落了下来:“我愿意。”
萧璟渊轻轻将玉簪插在她的发间,然后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余生,我定不负你。”
婚礼办得很热闹,苏清沅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了现代的父母。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链,心里有些酸涩,却又很快释然——她虽然离开了原来的世界,却在这个时代找到了爱她的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婚后的日子很平静,却格外温馨。萧璟渊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对苏清沅温柔体贴,凡事都想着她。苏清沅则继续修复古籍,偶尔也会跟萧璟渊说起现代的故事,萧璟渊总是听得认真,还会学着她的样子,用木炭在纸上画她口中的“铁鸟”和“匣子”,画得歪歪扭扭,却让苏清沅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次,苏清沅在整理旧物时,又看到了那本让她穿越的南宋古卷。她翻开古卷,指尖触到卷尾的朱砂印,古卷没有再发烫,却似乎有微光闪过。她忽然想起,自己穿越过来已经三年了,不知道现代的父母怎么样了,不知道修复室的同事有没有发现她的失踪。
“在想什么?”萧璟渊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苏清沅回头看他,眼底带着几分迷茫:“我在想,我是不是还能回去。”
萧璟渊的身体僵了一下,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有些低沉:“你想回去吗?”
苏清沅看着他眼底的不安,心里一软,摇了摇头:“不想了。这里有你,有我们的家,我哪里都不去了。”
萧璟渊松了口气,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轻声道:“那就好。余生,我陪你一起看遍这世间风景,一起修复那些旧书,好不好?”
苏清沅笑着点头,靠在他怀里,翻开古卷,看着上面记载的萧家故事,忽然觉得,也许这本古卷之所以让她穿越,就是为了让她遇见萧璟渊,让她帮他洗刷冤屈,让他们一起谱写一段属于他们的余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清沅和萧璟渊的感情越来越深,后来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萧念沅,意为“思念清沅”。儿子长大后,也跟着苏清沅学修复古籍,一家三口常常在书房里忙碌,偶尔抬头相视一笑,满室都是温馨的气息。
多年后,苏清沅已是满头白发,萧璟渊也苍老了许多,却依旧牵着她的手,每天在院角的梅树下散步。梅花开得依旧灿烂,雪白的花瓣落在两人肩头,像当年初见时的月光。
“萧璟渊,”苏清沅靠在他怀里,声音有些虚弱,“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穿越到这里,遇到你。”
萧璟渊紧紧抱着她,声音哽咽:“我也是。清沅,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苏清沅笑着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她的手还紧紧握着萧璟渊的手,像握住了此生所有的温暖和幸福。
萧璟渊抱着她,坐在梅树下,看着漫天飞舞的梅花,轻声道:“清沅,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余生太短,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风拂过梅树,花瓣簌簌落下,像是在为这对跨越时空的恋人,唱着一首温柔的歌。他们的爱情,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生死,最终化作了岁月里最温暖的印记,永远留在了这永宁侯府的梅树下,留在了那段被古籍记载的时光里。